第五十五章

  這日起的晚了些,陳婉兮梳妝之後, 日頭早已高高掛起。


  ??幸而今日並無什麽要緊事, 不過些許日常采買人事等往來事宜。至於豆寶的生辰, 原沒打算大操大辦,也就不十分忙碌。陳婉兮隻吩咐人封了十數枚紅封,預備著各府人情往來打賞下人之用。


  ??餘下的,便是清和園赴宴一事。


  ??這件事倒是緊要些,聽於成鈞的話, 這次宴席除卻太後的好興致, 招攬各王室宗親、世家門閥辦寒食宴, 更有為於成鈞慶功的意思。


  ??這般, 倒需得多多上心。


  ??於成鈞這位肅親王,往昔不受皇帝待見,在朝中亦無幾分勢力。


  ??陳婉兮即便不通時事政務, 也知道朝堂上下並無幾人站在她丈夫這邊。之前的朝堂,太子與和親王各成一黨,爭鬥不休, 餘下的臣子不是選邊站位, 便是隔岸觀火。


  ??如今於成鈞大勝歸來,朝堂局勢便有了微妙的分化。哪怕她身在內宅,亦有所感。這兩日,各府邸的命婦們, 借著各種由頭, 或送禮或走動又或邀請她過府賞花會茶, 多如過江之鯽。


  ??然而,她不知於成鈞心裏什麽意思,怕行錯了一步路,便給丈夫帶來麻煩,遂借口孩子尚小不便出門,都婉拒了。禮物雖收下,但轉手便又回了一份分量相當的。好在,她如今錢財寬裕,這等人情往來,周旋起來毫不費力。


  ??但這場寒食宴,怕不是能輕鬆應付的,不知要生出多少故事來。


  ??陳婉兮吃著那碗梁嬤嬤說的赤豆紅棗粥,心裏思忖著這些事情。


  ??一碗熱粥下肚,身上生出了些許力氣。


  ??豆寶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嘴裏喊著:“娘親!”便朝著她一路奔來,抱住她的腿,要往她身上爬。


  ??近兩歲的孩子,當真有了些分量,揪著她的裙擺,就如一個鉛墜兒吊在下頭。


  ??陳婉兮好容易鬆泛下來的身子,頓時又酸軟起來。她心底裏有些埋怨於成鈞,這個貪色的莽漢,昨兒晚上那麽賣力,幾乎把她揉碎了,害的她今日幾乎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了。


  ??陳婉兮俯身,將豆寶抱起放在膝上,看兒子依舊活蹦亂跳,昨兒那場意外連驚嚇也不曾留下,她這才算徹底放了心。


  ??她逗了孩子一會兒,見他一直不離左右的布老虎不見了,便問:“寶兒,你的小老虎呐?”


  ??豆寶聽她一問,竟揉起了眼睛,小嘴一癟,哭了起來:“不見了……”


  ??陳婉兮有些莫名,招來乳母一問,方才知曉昨日豆寶在花園裏玩耍,失手將小老虎掉在了荷花池中。這玩意兒是布做的,自然即刻就濕透了,已被丫鬟們拿去晾曬,一時不能還他。


  ??陳婉兮得知了內情,再看兒子哭唧唧的樣子,便有些好笑,逗他道:“你把它送給小魚魚了,它要明兒才能回來呢。”


  ??豆寶呆愣愣的,不知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忽然爬上前去,摟著母親的脖頸,哼唧道:“小魚魚,娘親做……”


  ??陳婉兮聽明白了,這孩子是想讓她做一個布老虎那樣的布金魚。


  ??這可把她為難住了。


  ??沒幾個人知道,弋陽侯府這位出眾的閨秀千金,唯獨繡活拿不出手。


  ??曾經在閨中,陳婉兮也跟著繡娘姑姑學了一段時日,隻是大概天性不適,總學的不甚精細。落後,她便覺此技不過小巧功夫,難堪大用,不如把精力放在經濟道理為上。


  ??故而,陳婉兮的女紅著實不怎樣,這些年她也沒為誰動過一針一線。


  ??眼下,豆寶竟然要她做布金魚這樣麻煩難做的東西,她一時還真不知怎樣才好。


  ??陳婉兮沒有回答,豆寶倒來了興頭,扳著她的脖頸,撒嬌鬧了起來。


  ??陳婉兮被兒子磨的沒有辦法,隻得答應。


  ??豆寶折騰了一會兒,便滑了下去,跑到外麵玩去了。


  ??陳婉兮怔了一會兒,心裏想著這東西要怎麽做,又問身邊的幾個丫頭。


  ??奈何紅纓、菊英連帶著杏染,甚而梁嬤嬤,都不知這東西要怎麽個做法。


  ??梁嬤嬤見她發愁,便替她出主意;“娘娘,這其實也好辦。打發個人,到咱們秀坊裏去問問。誰能做,令她做來就是了,何苦自己費功夫。”


  ??陳婉兮之前與譚書玉商議的繡品鋪子,宅院已經買下,繡娘繡工連著看守門房、燒火做飯管采買的一共二十餘人,都搬了進去。


  ??商鋪倒還在選位置,但繡房則已開始運作。這兩日,已有管事將繡娘做出的樣品繡件兒諸如香包、絡子、手帕等物送到府中與陳婉兮看。


  ??譚書玉替她遴選的,果然都是些出色的人才,那些繡品樣樣精巧別致,且花樣新鮮,京中少見。有這麽一班技藝絕佳的刺繡師傅,她的繡房的生意該是能很好做的了。


  ??然而,陳婉兮倒是不想這般。兒子的東西,她還是想自己動手,是優是劣,到底都是自己為人母的心意。


  ??她有點懊悔,當初怎麽沒有好好習學。


  ??雖說不知如何做,但陳婉兮有個好處,再難的事也要自己琢磨著入手,而不是一昧發愁。


  ??她吩咐丫鬟將那布老虎取來,仔細端詳了一番,看布如何裁剪,如何縫接。又吩咐丫鬟開庫房,取了一匹五彩細棉布過來。


  ??這五彩細棉極難染成,雖是細棉,價格卻不比綢緞低。


  ??陳婉兮倒並不吝惜,要做金魚,必得是這樣的布才行。


  ??她先在布上描畫了樣子,裁剪下來,慢慢縫著,又吩咐幾個丫鬟去庫裏尋毛氈一類的東西。


  ??正做時,陳婉兮忽聽外頭豆寶大笑的聲音傳來,她心中好奇,便放了針線出門看。


  ??走到門外,卻見琴娘抱著豆寶,正在院中往來跳躍。她一時跳到矮牆上,一時又翻上房簷,一時又輕輕巧巧落在地下。


  ??豆寶在她懷中,興高采烈,小嘴不住的喊著:“飛!飛!”


  ??幾個小丫頭都在廊下立著,笑嘻嘻觀看。


  ??乳娘章氏頗有幾分擔憂,不住說道:“琴姑娘,還是把小世子放下來吧。一時有了閃失,奴才擔待不起。”


  ??陳婉兮乍見了這一幕,初時還有些掛心,但看琴娘身姿矯健,如飛燕般靈巧,倒放下心來。


  ??一小丫頭眼尖,瞧見她出來,忙道了一聲:“王妃娘娘。”


  ??章乳娘頓時麵無人色,忙不迭上前賠罪道:“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沒有攔著琴姑娘。”


  ??陳婉兮淡淡說道:“沒出岔子,便也罷了。”


  ??琴娘見她出來,便將豆寶放在地下,拉著他一道走來,向王妃行了一禮:“娘娘不要責怪她們,是我自作主張的。昨天我抱了寶兒下假山,他很高興。今天見了我,他又纏著要去。我怕摔著了他,於是抱著他在院中隨意耍耍,隻當讓他盡興。”


  ??陳婉兮微微一笑:“我倒是不知,原來你的身手這樣好。你肯陪著寶兒玩,我也高興。”


  ??琴娘聽說,英氣嫵媚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抹極燦爛的笑意,她說道:“娘娘,看見小世子,我就想起我家裏的小弟弟。陪著他玩,我就開心。看著他笑,我也開心。”


  ??她出身草莽,不知規矩高低,也不懂她那弟弟同世子之間身份的天差地別,如此類比,是否合適。


  ??陳婉兮聽在耳裏,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倒也心情倒也舒暢起來,並不覺的玷汙了身份。


  ??陪著的小丫頭子明霞,嘴快問道:“琴姑娘,你那小弟弟呢?”


  ??陳婉兮麵色微沉,琴娘家破人亡,孤身流落江湖,她那小弟弟的去向自也不言而明。


  ??但這些事,府中的旁人是不知情的。


  ??果不其然,琴娘臉色微微黯然,低聲說道:“他三歲那年,在船邊玩。我在幫父親收魚簍子,沒有看見。他跌進河裏,沒了。”她眼眶微紅,肩頭輕輕的發著顫,麵色恍惚,仿佛又想起了當年的事情。半晌,她抽泣了一聲,又噥噥說道:“全都怪我,我沒有看好小弟弟,他就這麽沒了。小孩子,好容易就長大了。人一眼沒看見,就要不見了……”


  ??陳婉兮抿了抿唇,心中微有觸動,拍了拍琴娘的肩膀,說道:“你是我的義妹,豆寶就是你的小外甥呢。”


  ??琴娘破涕為笑,說道:“好,我就把寶兒當成我的小外甥。”重又拉起豆寶的小手,俯身向他笑道:“寶兒,我折草蛐蛐兒給你玩兒好不好?”


  ??豆寶當然高興,拍著小手:“好!”


  ??陳婉兮微微一笑,說道:“妹妹,清和園宴席,你陪我同去吧。”


  ??琴娘怔了一下,旋即就點頭答應了,便拉著豆寶又跑遠了。乳娘連著服侍小世子的丫鬟,也都跟了過去。


  ??眾人一驚,琴娘出身低微,不識規矩,入府這些日子了,依然偶有言行無狀之時。王妃居然想帶她去赴皇家宴席,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梁嬤嬤便在一旁低聲道:“娘娘,這怕是不妥。琴姑娘這心性,恐要惹禍。”


  ??陳婉兮說道:“無妨,這看人上,我多少還有些數。她和你們都不一樣,這來自江湖民間的女子,大約能看到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陳婉兮倒是很放心琴娘,也虧得她將豆寶帶了去,她自己倒能騰出空子來,回屋中繼續做那布金魚,又處置了些家事。


  ??她這一日費了無數心血,到了傍晚時候,這布金魚居然也似模似樣的有了八成。


  ??於成鈞今日似乎十分忙碌,說了午時回來吃飯,卻又中途打發了玉寶來府報說不能離宮。


  ??晚上,又到了將近掌燈時分,他才踏入琅嬛苑。


  ??進到房中,隻見桌上擺著四盤四碗,照舊拿大碗扣著。


  ??於成鈞一麵脫了外袍,一麵說道:“怎麽,到了這時候,王妃還未用飯?”


  ??陳婉兮倚著軟枕歪在炕上,照舊縫著那布金魚,頭也未抬的回道:“還不是等著王爺?午時沒同王爺一道吃飯,晚上總要一起。”


  ??她已將這金魚逢出了外形,再把毛氈填充進去,收了口子,這大致就算成了。


  ??下午,她吩咐杏染尋出了兩枚藍寶珠子,預備釘做金魚的眼睛。雖說有些奢侈了,但給寶兒做東西,那也不算什麽。


  ??她繡工平常,但勝在心思靈巧,這金魚做的倒是頗有幾分生趣,豆寶一定喜歡。


  ??陳婉兮手中的活計不停,又隨口問了一句:“王爺,今兒什麽事這樣忙碌,午飯不及回府來吃。”


  ??於成鈞脫了外袍,仰了仰脖頸,鬆泛了一下身子骨,長歎道:“快不要提起,那群匹夫老賊。廢黜營妓製時,他們倒是異口同聲說好。說起安置老兵,倒各個推托搪塞起來,尋了無數借口。爺頭一次見,這些文官居然能找出這麽多的說辭!”


  ??陳婉兮淺淺一笑:“那是自然,廢黜營妓,大夥的妻子女兒便都保全了。安置老兵,怕不是要花許多銀子。國庫隻怕不見得寬裕,王爺若行此舉,是不是要他們去弄錢來?他們當然不答應。”


  ??於成鈞將眉一挑,轉頭看去。


  ??陳婉兮散挽著一窩青絲,斜歪在炕上,隻穿著一件碧青色薄紗暗繡玉簪花裹身小衫,底下係著一條玉色綢子褲,沒穿裙子,甚而也沒穿繡鞋,竟赤著一雙雪白的玉足縮在毯子裏,半露半藏。


  ??宛如一尊玉雕的美人兒,卻又是溫潤的,帶著活氣。


  ??活色生香,也不過如此。


  ??她低著頭,不知在縫些什麽,連頭也不抬,一眼也不看自己這個丈夫。


  ??昨兒夜裏,兩個人才那樣親密無間的親昵過,今兒她又這般愛答不理了。


  ??就好似,昨天夜裏那個躺在他懷中哭泣呻吟,苦苦求饒,卻又緊摟著他不放的女子,不是她一般。


  ??於成鈞走到炕邊,脫靴上炕,硬擠到她身邊,說道:“你總說你不通政務,今兒聽你說起這些話來,你不是挺明白的麽?”


  ??陳婉兮笑道:“妾身是不通政務,但妾身管家,這人情世故道理都是通的。妾身瞧著,那些朝中當官的大臣,滿肚子的心思左不過也就那些事情罷了。”


  ??於成鈞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沒有一顆公而忘私、為國之心,滿肚子隻為自己打算,可不就如市儈之徒一般。”說著,又看她隻顧低頭做活,心裏便大不滿起來,伸手去拿那件繡活,嘴裏又問道:“做什麽呢,這麽認真,連跟自己男人說話頭都不肯抬。”


  ??陳婉兮被他打亂,忙說道:“王爺不要鬧,這金魚隻剩幾針就好了。”


  ??於成鈞打量了手中的物件幾眼,看這布金魚縫的栩栩如生,便說道:“這金魚做的好,是給寶兒的?”


  ??陳婉兮道:“是,寶兒的布老虎弄濕了,玩不得,今兒便纏著妾身給他縫一條金魚。”


  ??於成鈞擺弄著這布金魚,便問道:“寶兒呢?”


  ??陳婉兮說道:“他吃了飯,在琴姑娘那邊看她拿草葉子折螞蚱蛐蛐,不肯過來。說來也是有趣,他倒喜歡琴姑娘,見了她就笑。琴姑娘也喜歡這孩子,兩個人再想不到竟有這樣的緣法。”


  ??於成鈞笑道:“她性子憨,和孩子合得來。”提起琴娘,他想起羅子陵來。


  ??羅子陵如今在太子跟前,替他辦了好幾件難辦的差事,已算站穩了腳跟。餘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他和陳婉兮總算是情投意合,這一對未來如何,倒還看不分明。


  ??和妻子在一起,外人的事兒他不願多想,便壓了下去。


  ??看著手中的金魚,於成鈞心中動了動,說道:“婉兒,你也替爺做點什麽罷?絡子、扇套子、手帕流蘇,不拘什麽都好。”


  ??陳婉兮一怔,說道:“王爺,你也瞧見了,妾身的針黹實在拿不出手。這金魚身上的針腳粗的很,給寶兒玩玩也罷了。你戴出去,妾身真怕外人要恥笑肅親王府連個針線上的人也沒了。王爺需要,繡坊裏多的是能幹的繡娘繡工,妾身吩咐就是。”


  ??於成鈞卻鼻中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這兩日去軍司處,那班子混賬東西,每日炫耀也似的,今兒是愛寵親手做的荷包,明兒是什麽名妓送的手帕,偏生爺身上就沒一件自己女人做的東西?爺有你呢,為什麽要外人的東西?不成,你必須給爺做!”


  ??陳婉兮倒沒料到,這麽個大男人,居然會在意這些瑣碎小節。她從來以為,什麽絡子荷包為信物,都是女人才愛幹的事兒。


  ??這個領兵打仗、七尺高的威武漢子,居然會跟人去比這個?!


  ??她看著於成鈞的臉色,不由笑了一聲,說道:“可是,妾身的女紅實在不行。王爺戴出去,也是惹人笑話。王爺,就不要賭這個閑氣了。那班市儈之徒,走開不理會也就罷了。”


  ??於成鈞卻氣哼哼道:“你能給兒子做,就不能給老子做?爺在你心裏,還及不上兒子?”說著,竟湊在她耳畔低聲道:“昨晚,你滿意不?爺那麽賣力,連個賞也討不出來麽?”


  ??陳婉兮當真是沒有想到,這夜還沒深,晚飯也尚未及吃,於成鈞居然就說出這種隻能在床幃之內才能說的風流話來。


  ??她隻覺得血全湧到了臉上,心底裏卻不由浮現了昨夜,這男人伏在自己身上的情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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