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大風急,王爺不如進屋裏坐。”
??清冷的嗓音自身後響起,令人禁不住的寒顫,於成鈞麵上卻微露笑意,頷首道:“子陵,你來了。”
??一男子走上前來,同於成鈞並肩而立。
??這人身量極高,不似於成鈞那般健碩,甚而有幾分清瘦,但那緊繃結實的雙臂,卻又彰顯著力量。
??他一襲黑衣,衣袍一角被風卷起,現出底下同樣烏黑的皂靴。
??風雨甚急,已將他衣衫打濕了些許,他卻似是毫無察覺,凝神看著天地間的萬千雨線,原本清雋俊美的臉上,因著鼻梁上斜過的一道疤痕而添上了一抹戾氣。他神色冷峻,眸中微有陰鬱。
??於成鈞便指畫著外頭的雨勢,向他言道:“子陵,你看這雨,可惱人麽?足將我等擋在這裏三日了,耽誤了多少行程!若不然,咱們這會兒早已進京了。”
??那名喚子陵之人,仰頭望天,雙臂環抱,微微歎息:“好雨,邊關等閑可見不得這等景象。”
??於成鈞聽他竟是感歎這雨景邊疆少有,不由一笑:“罷,我卻忘了,你就是這麽個性子。”
??子陵看著那雨,細長的睫毛上沾了些許雨滴,他淡淡言道:“早一時晚一時,又怕些什麽。京城就在那裏,又不會長腳走了。”
??於成鈞撓了撓頭,長歎了一聲:“你是個孤家寡人,京裏沒人想念,沒人等你,當然這樣說。我可是有老婆兒子在家候著,我急著回去瞧他們哪!”
??子陵聞聽他這話,麵色忽有波瀾,看向於成鈞:“王爺,這般急著見王妃麽?”
??於成鈞撓了撓頭,咧嘴一笑:“那是自然,都三年不見了,我想她想的緊,她還替我生了個大胖小子,我一眼也還沒看過。”說著,他又補了一句:“她想我,一定也想的緊。”
??子陵聲音漠然:“隻怕肅親王妃,並非是這般想的。”
??於成鈞怔了一下,旋即一拳捶在了子陵肩上,笑罵道:“你這個光棍漢,除了打仗廝殺曉得什麽?別吃不著葡萄,便說葡萄酸的!”
??子陵挨了這一記,卻絲毫不見惱怒,向他拱手:“屬下失言,請王爺責罰。”
??於成鈞朗聲一笑:“子陵這是做什麽?我早說過,你我是沙場裏換命的兄弟,這屬下的稱謂可莫再抬出來!”
??子陵言道:“謝王爺抬舉。”
??於成鈞看他依舊是一番榮辱不驚的淡然神情,點頭歎息:“你這性格,倒和我夫人相似。她自小到大也是這副秉性,所以不討長輩們的喜歡。”
??想起陳婉兮在娘家時過的日子,他胸口便一陣陣的發緊,恨不得肋生雙翼,飛奔回京,為他的王妃遮風擋雨。
??子陵神色微動,卻未再言語。
??便在此時,西邊廂房裏忽然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樂聲。
??這樂聲激烈昂揚,一時如金戈相撞,一時如萬馬奔騰,合著眼前的淒風苦雨,令人倍增慷慨悲涼之情。
??於成鈞與子陵都是邊關征戰沙場多年的悍將,此景此曲,不覺又想起那戈壁荒灘之上的滾滾塵煙,金戈鐵馬再到眼前。
??曲聲陣陣如催,直至一個急轉,便如裂帛一般,頓時收住,四下一片寂靜,唯有那雨打芭蕉沙沙之音。
??二人恍如夢中,半晌於成鈞歎息了一聲,看了西廂一眼:“琴娘的技藝是越發精妙了,邊關三年倒也把她曆練了。”
??子陵說道:“激昂有餘,不知轉圜,也是她的一件毛病。”
??於成鈞睨著他,微帶斥責道:“你也不要總是這般雞蛋裏頭挑骨頭,硬挑人家的毛病。琴娘很好,跟隨侍奉你多年,來了邊關這樣的清苦地方,也沒有一句怨言。不是她細微的服侍,你那場傷勢斷也不能好的這般快。那一次,我險些以為你要死!”話說至此處,他微微停頓,又緩了語氣:“如今也不打仗了,回了京城安定下來,你便把人家娶了罷。她年歲不算小了,女子可經不起耽擱。”
??子陵那波瀾不驚的俊臉,這方有了些許波動,他劍眉微蹙,雙臂放了下來,說道:“這是她自作主張,我並未要她如此。我早同她說過,羅家對她有恩,卻也並未希圖她回報。她若有歸宿,隨時可離去。”
??於成鈞看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由有些來氣,提高了嗓門:“羅子陵,人家姑娘一番癡情,你竟這樣糟蹋辜負!再者,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回了京城,還指望娶到什麽良家女子麽?這個歲數,要麽便是寡婦,要麽便是有什麽瑕疵嫁不出去的。還是說,你竟要終身不娶,孤家寡人一輩子?!”
??他一氣兒說完,又自覺話重了幾分,緩了口氣:“子陵,我曉得當年的事對你影響甚重,但並非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你眼前見放著一個掏心掏肺待你的,可別錯過了,懊悔一輩子。”
??羅子陵卻麵色冷峻,雙手緊握成拳,他冷聲道:“讓王爺費心了,然則在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終身不娶。”言罷,他竟不等於成鈞發話,一拱手:“在下倒有件事相托王爺。”
??於成鈞壓了氣:“講!”
??羅子陵說道:“王爺知道,在下在京中並無固定住所,又是個單身男子,琴娘跟著我,多有不便。故而,我想……”
??於成鈞不待他說完,沒好氣打斷道:“你是想叫琴娘跟我回府?不成,本王離京三年,乍然回去,帶著個青年女子,算怎麽回事?她是我的妾,是我的婢?你叫我如何跟我家王妃交代?”
??羅子陵雙手抱拳,躬身道:“還請王爺成全,卑職委實無法照應她。”
??於成鈞瞧著他,想他素來是副孤高清傲的脾氣,竟能為了個女子恭敬謙卑至這般地步,這底下的意思怕是連他自己都不曾醒悟。
??羅子陵對於成鈞曾有救命之恩,如他之前所言,兩人是沙場換命的兄弟,羅子陵的托付他也實在無法推拒。
??於成鈞心中暗暗歎了口氣,說道:“罷,本王便答允你,琴娘我便暫且帶回府去。料來,料來我家王妃,該不會多心。”
??羅子陵跟隨他已有時日,眼見這位殺伐決斷、脾氣火爆的爺但提起王妃陳婉兮,那失魂落魄、神魂顛倒的可笑樣子,便也暗自歎息不已,隻道女人這東西果然害人不淺。
??兩人各懷心事,又耽擱了片刻,隻見那雨越發急了,竟毫無停歇的意思。
??羅子陵尚有公務,便告辭返屋,隻留於成鈞獨個兒在屋簷看著老天生悶火。
??羅子陵走後,西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窈窕女子走了出來。
??這女子生的清麗,一張瓜子臉,兩道眉描的細彎彎的,薄唇微塗了些胭脂,淡淡的紅色趁著雪白的臉龐,幾近沒有血色。她生著一副水蛇腰的身段,一襲鵝黃的衫子,腰上係著一條翠綠色水波紋長裙,一路搖曳著過來,仿佛風中的柳條。
??倒是一副水鄉女子的姿態,但那細彎的眉宇之間,卻又帶著一抹英氣。
??她走上前來,向著於成鈞福了福身子:“奴往後,便多承王爺照料,奴必定竭力侍奉王爺王妃。”
??這女子,便是適才彈琵琶的那位琴娘了。
??於成鈞同她也算熟稔,將手一擺:“這是什麽話,你又不是本王的下人。”話才出口,他卻有些尷尬,不知方才同羅子陵的話,她聽去了多少。
??琴娘神色淡淡,倒是坦然:“奴是羅大人的婢子,羅大人既將奴贈與王爺,奴也自當領命辦差便是。”
??於成鈞聽了她這話,不由為她這癡傻性子又笑又歎,他問道:“子陵將你送人,你竟也不生氣?”
??琴娘平靜回道:“奴的性命,是羅大人給的,羅大人要將奴如何,奴絕無怨言。”
??於成鈞仰頭望著那屋簷上不住落下的雨水,說:“你們之間,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緣法。你盡管放心,子陵並非將你送我。他那處境,你也清楚。你先到我府上住上幾日,待他安定下來,自會將你接去。”
??琴娘沒有言語,但那雪白的幾乎透明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抹喜色。
??她再度欠身,道了個萬福:“如此,奴便謝過王爺的收留之恩。奴到王府之中,必定盡心服侍王妃。”言罷,她起身重新回了西廂。
??於成鈞雙臂抱胸,看著天上的雨,心裏琢磨著:離家三年了,不知我那娘子過得好不好。她來信總說一切都好,但她那娘家從老到小,有哪個是省油的燈?待爺回去,看還有誰再敢欺負她,爺這雙拳頭可是不認人的!那小崽子,如今也該會跑了吧?不曉得認不認得他老子,他要不認,老子可得打爛他的小屁股。
??他一會兒盤算著回家同陳婉兮如何團聚,一會兒又想著如何調弄兒子,想來想去滿心美滋滋的直冒油,竟望著空無一人的院子嘿嘿傻笑起來。
??羅子陵回到屋中,回了幾封公文,想起即將進京,心中的滋味五味雜陳。
??他本也是前朝貴胄,其父乃是南華黨黨魁。
??這南華黨,原是朝廷暗藏於江湖的秘密組織,專為內廷搜捕清理不宜明麵處置之人,並監視一切民間力量。
??故此,其族在京原也是名門望族,羅子陵幼年時是著實的在錦繡富貴窩中過了幾年。
??後來,羅父不知因何,竟和宮中的淳妃扯上了瓜葛,甘心為其役使。原本也太平無事,直到宮中皇後崩逝,經太醫查看,竟是為人毒殺。中宮被害,自是駭人聽聞的驚天大案,先帝嚴查下來,各路線索竟直指南華黨,更有秘報稱南華黨與民間謀反人士勾結,意圖殺皇篡位,隻是下手出錯,誤殺了皇後。
??這般一來,南華黨自被血洗了一番,羅父因知曉內廷機密甚多,被秘密處死。
??羅子陵則被幾個忠心家仆拚死相護,逃到江南。羅父經營南華黨多年,在江南另有私密藏身之所。而朝廷派出的官差,怎樣也想不到,這被朝廷滿天下通緝的叛賊餘孽,竟就藏身在這繁華鬧市之中。
??羅子陵便在江南隱姓埋名,長大成人。羅家是名門世家,雖遭此橫禍,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羅子陵有名師授業,習成了一身騎射本領,於兵法也甚為精熟。他一心翻案洗雪父親冤屈,自思在江南無可籌謀,身份又易拆穿,便招攬舊部後嗣,前往西北邊關,組成一支騎兵隊伍,投效軍中。
??他通曉兵法,其部眾亦是武藝高強、血勇善戰之輩,這支騎兵往往做奇襲之用,神出鬼沒,往往殺的敵軍片甲不留。那方外族,但聽到這支騎兵的名字,便要嚇得魂不附體,先行喪了鬥誌。
??因騎兵隊伍一共十六人,故號作煙雲十六騎,羅子陵便是首腦。
??同於成鈞的相交,卻是場意外。
??他投效軍中,化名羅仇,一麵隨軍作戰,一麵積蓄力量打探當年舊事。其時,於成鈞是他主將,他見這主將雖有一身力氣,沙場征伐是把好手,卻是個粗暴脾氣,便沒將他放在眼中。熟料,這肅親王竟是個粗中有細的性子,早已察覺他行跡有異,派人私下跟梢。終於一日,他在同人接頭時被抓了個當場,扭送到將軍帳中。
??羅子陵本謂此次必定絕無僥幸,但不想這肅親王知曉了他身世來曆,竟並未將他送交朝廷,親手替他解綁,言稱他這樣一個為國征戰不懼生死之人,必定不會說謊。
??羅子陵自幼蒙冤,親眼看著家族遭禍,父親分明忠於朝廷皇室卻被打上謀反的罪名,這肅親王亦是皇室中人,他相信了自己的說辭,就好似多年冤屈一日昭雪。羅子陵深為震動,情願跟隨於成鈞,充為其手下。
??而這琴娘,本是江南貧家女兒。
??其父有一條漁船,父女臨河而居,靠打魚勉強為生。落後,父親被城中地麵上的豪強潑皮勒索錢財,不從之下被打成重傷,告狀不成反被訛詐了百兩的醫藥銀子。其父一氣之下傷重不治,吐血而亡,那潑皮見榨不出銀子,便打主意要把琴娘送到窯子裏去接客。
??此事,正巧犯在了羅子陵手中。
??那時候的羅子陵,尚且是個熱血少年,撞見這樣的不平事,心中動了義憤,又看琴娘家破人亡的淒慘情形,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同病相憐之下便替她報了父仇。琴娘孤苦無依,得羅家收留。
??羅家並未將她視作奴仆,但琴娘深念恩惠,甘心以侍婢自居,多年來侍奉羅子陵衣食住行,可謂無微不至。羅家家傳淵源,她在羅家長大,亦深受熏陶,習得了一手好琵琶及一身武藝。
??隨後,羅子陵動身往邊關謀劃前程,她不畏辛苦,跟隨前往,侍奉左右。
??羅子陵倒想將她留在江南,但琴娘卻絕不肯依從。
??邊關荒涼,連壯年男子都覺艱辛,更不要提一個正在青蔥年紀的姑娘。但琴娘卻並無一句怨言,倒是憑靠著女子那細膩心性,琢磨飲食居處,想方設法令羅子陵過得舒坦些。那一手婉轉琵琶,更是邊關軍中少有的風景。
??如今仗已打完,他們即將返京,羅子陵有家仇在身,身份又多尷尬,帶著個女子不甚方便,所以才求肅親王收留琴娘。
??這都是麵上的話,底下其實他另有一段心事。
??這麽些年來,琴娘雖說從不曾表露過心跡,但羅子陵明白她對自己的心意,便是連性格粗獷的於成鈞都察覺出來,他如何能不知?
??並非琴娘有什麽不好,他也沒什麽門閥之見,卻怎樣也不肯接受這樣一份感情。
??原因無他,除了死去的娘親,他羅子陵壓根就不相信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人。
??大約是因著家中那場禍事,淳妃的手腕在幼年時代的羅子陵心中落下了極深的陰影,直至如今。
??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花樣百出,真切動人的言辭下麵不知藏著怎樣的心機。為達目的,她們什麽話都說得出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於成鈞屢屢在他跟前顯擺炫耀自己的妻兒,總說王妃如何賢德豔麗,是名滿京城的美人,又如何能幹,隻不過一夜就懷了孩子。如今仗打完了回家,他便可同妻子孩子團聚,共享天倫之樂了。
??但羅子陵冷眼看著,卻不覺那素未謀麵的肅親王妃多將於成鈞放在心上。
??京中每有家書到,於成鈞總是欣喜若狂,從字裏行間中摳著陳婉兮對他的思念情意,然而羅子陵隔著紙都能感覺到陳婉兮的冷淡——每封信不過寥寥數行字,除卻官麵上的問候,便是簡要的敘述家中近況。
??便是這樣的信,一年也來不了幾封,且總是於成鈞往京城寫的多些,十封信大約隻能催回那麽兩三封。
??普天下的女人,大約都是一樣的。
??羅子陵將琴娘托付給於成鈞,便是想著她能有個安穩的棲身之所,好過跟著自己朝不保夕。再則,她入了那錦繡繁華地,見多了各樣富貴公子,有肅親王府在後麵,選個才貌匹配的做夫婿總不是難事。
??這本是他自己的主意,但今日當真行出來,羅子陵卻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件極要緊的物事被自己弄丟了,悵然若失。
??窗外的雨勢總算見小,淅淅瀝瀝嫋嫋如煙,現出了春雨如酥的樣子來。
??仿若一團輕愁,籠在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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