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隨意說了幾句話,高幾上擺著的赤金嵌紅寶象牙自鳴鍾便當當敲了三下。


  ??梁氏將手拍了一下:“竟已到了這個時候,隻顧跟娘娘說柳鶯的事兒,倒忘了正經事。我這會兒過來,是厚著老臉想跟娘娘請上幾日的假。”


  ??陳婉兮問道:“什麽事?”


  ??梁氏上前一步,滿麵堆歡道:“我那兒媳婦,去歲好容易懷上了,眼見這兩日就要臨盆,家中需得人照料。我這當婆婆的,離不得身邊,求娘娘給個恩典吧。”


  ??陳婉兮微微一笑:“家中添丁,這是好事。橫豎近來府中並無什麽緊要事,你便回去安安心心的當你的祖母,我準你一月的告假。”說著,她略想了一下,又說:“那邊掛雲紋鎖的箱子裏,有兩匹去歲南邊進貢來的蘇州綢緞,你拿去給小孫孫裁衣裳吧,權作賀禮。過兩日,待孩子降生了,我再著人送些東西過去。”


  ??梁氏雖也知陳婉兮必有賞賜,還是歡喜不盡。她快步走去開了箱子,見裏麵果然放著兩匹緞子,一匹草葉青,一匹寶藍色,都是適宜男孩兒的顏色,更加心花怒放。


  ??她抱起緞子,向陳婉兮弓腰道謝:“謝娘娘恩典,等兒媳婦出了月子,叫她抱著孩子來給娘娘磕頭!”言罷,看左右無事,便退了出去。


  ??梁氏得了這個彩頭興高采烈,自門裏出來便步履生風的去了。


  ??廊下立著的兩個小丫頭,衝著梁氏的背影,撇嘴低聲:“瞧瞧這吃了蜜蜂屎的輕狂樣兒,又不知道在娘娘跟前枉口拔舌的編排了誰,哄著娘娘給了她好處。”


  ??另一個亦附和:“她慣會如此的,拿著別人告小狀,娘娘跟前賣弄她的人情,顯擺她的忠心,叫娘娘疼她。看她抱著的那兩匹緞子,還是去年府裏到蘇州采辦的管事買回來孝敬娘娘的。娘娘自己沒用,倒整個兒便宜了她!”


  ??兩個議論的興起,忽聽一道溫文嗓音響起:“你們又在說什麽?”


  ??這兩個丫頭嚇了一跳,一起回頭,隻見柳鶯姍姍而來。


  ??這底下的小丫頭,素知柳鶯脾氣柔和好說話,便是有些過錯犯在她跟前,輕易不會到王妃跟前輕學重告,許多話便也放心同她說。


  ??當下,這兩人便將適才所見之事講了一遍,一個便說道:“我沒瞧見她從前頭進去,想必是從北麵進房的。這媽媽子,放著好端端的前門不走,繞到後麵又不知行什麽鬼頭勾當了。”


  ??柳鶯心中暗自計較著:打從北麵一路過去,可就是廚房了。這梁媽媽怕是打聽我的行蹤去了。


  ??這般想著,她麵上倒是不動聲色,依舊含蓄笑道:“你們少說兩句,她老人家是娘娘的乳母,侍奉娘娘多年,需得敬重著些。”


  ??那兩個小丫頭子將嘴一撇,麵露譏諷之色,想要說些什麽卻又都止了。


  ??便在此時,陳婉兮那脆亮的嗓音自裏麵傳出:“柳鶯可是在外麵?”


  ??柳鶯慌忙答應了一聲,又向那兩個丫鬟一笑,便推門而入。


  ??她入內,隻見陳婉兮正立在桌邊,小世子豆寶坐在搖車裏,白胖胖的小手拿著一支搖搖鼓,玩的不亦樂乎。


  ??柳鶯垂首上前,福了福身子,道了一聲娘娘。


  ??陳婉兮看著她,將她自頭到腳掃了一遍。


  ??這丫頭個頭倒是高挑,容長臉麵,皮色白淨,一雙眼睛狹長,雖不算豔麗,看多了倒有那麽幾分味道。她穿著半舊的翠綠色比甲,大約洗多了縮了兩指,因而不大合體,緊裹在她身上,倒顯出蜂腰削背來。她低著頭,鬢邊垂了幾縷發絲下來,雙目視地,恭敬而謙卑。


  ??柳鶯其實並非是陳婉兮自小用到大的丫頭,在侯府裏時她原是伺候老太君的。


  ??有那麽幾年,陳婉兮住在祖母院中,同這些丫鬟們都是熟稔的。彼時,柳鶯是祖母院裏的二等丫鬟,管院中灑掃、去各處傳話遞物等雜事,那些端茶遞水的精細活是輪不到她的,就更別說掛鑰匙、替主子管首飾衣裳了。


  ??後來,自己大了,分出來另居別苑,祖母問她要哪個大丫頭過去。自己是看著柳鶯平素穩重,又不似那些得臉麵的大丫鬟那般心機重不知足,便挑了她過去。


  ??這一晃,也許多年了。平心而論,不論是在侯府,還是嫁來王府,柳鶯算得上盡心盡責。她不若杏染那般急躁魯莽,也不似桃織那般憨直懵懂,自己用她也算得心應手。


  ??這個丫頭,果然會有別的心思麽?


  ??陳婉兮想著這些舊事,正欲說些什麽,柳鶯便已搶先笑道:“適才娘娘吩咐杏染去廚房囑咐山楂糖水的事,我倒想起來那山楂原是我放的,怕杏染尋不著,特特去了一趟——果然她沒尋著,我已經送過去了,不耽擱小世子晚上吃糖水。”


  ??陳婉兮看著她的眼睛,明亮卻閃爍。她不語,半晌忽而一笑:“我並沒問你這個,你卻倒了這麽一大車的話出來。”


  ??柳鶯麵上一紅,罕見的現出了局促的神色,她忸怩了一下,便又笑說:“娘娘說的是,隻是我怕娘娘這裏有差使,又聽彩霞彩月兩個說娘娘叫了我幾次,所以特來同娘娘說一聲。”


  ??陳婉兮輕輕扯了扯衣角,拉平了一處褶皺,狀似無意的淡淡說道:“先斬後奏,有什麽意思?去已是去了,橫豎都是誤了。”


  ??柳鶯語塞,額上沁了些冷汗出來。


  ??以往,她這般應對,主子便也都罷了,今日似是不肯輕易放了她過去。


  ??所幸,陳婉兮卻似乎並不打算仔細追究,她忽地一笑:“罷了,我不過白說一句,瞧把你嚇的。”言語著,她將炕幾上的信遞給柳鶯:“拿去收到我書奩裏。”


  ??柳鶯急忙兩步上前,雙手接過。


  ??恰在此時,杏染自外頭進來報信:“娘娘,譚二爺來了,求見娘娘,現今在翠錦堂中坐。”


  ??陳婉兮聽聞,便起來披了條披帛,叮囑柳鶯在屋中照看豆寶,同杏染去了。


  ??獨剩柳鶯自個兒在房中立著,屋中靜謐,唯有自鳴鍾那噠噠的自走聲響。


  ??豆寶坐在搖車裏,說著咿咿呀呀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她握著手中那幾頁薄薄的紙張,不自禁的出了些手汗。


  ??傍晚時候,連續下了兩日雨的青陽鎮,隻晴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降下了一場大雨。


  ??於成鈞立在青陽館驛卷棚下頭,橫眉豎眼的看著沉沉的天色,及那天上密布的鉛雲。


  ??高大俊闊的身軀立在屋簷下,原本還算寬敞的敞廳,竟因而顯得有幾分逼仄。雪亮如銀的鎧甲緊裹著壯碩的軀體,雙臂上結實僨張的肌肉道道凸起,仿佛那塊的甲麵隨時可能崩裂開來。


  ??他披著一身古銅的膚色,鼻梁高挺,雙眼卻深邃的猶如獵鷹,似一尊石刻雕塑般矗立在廊上。


  ??豆大的雨點自天上不絕落下,將院中地下打出一個個泥坑來,不遠處的官道上早已一片泥濘。


  ??於成鈞隻覺得滿心煩躁,連日的陰雨已經阻了他三日的行程。


  ??邊疆戰事平定,明樂帝下旨將他自前沿調回京城。


  ??離家三年,不見妻兒,於成鈞自然是歸心似箭,但奈何他在邊關待了三年,一朝返京輜重自多,加之隨行下屬甚眾,無論如何也快不得。


  ??好容易到了京畿左近,偏生又趕上這陰雨天氣,被幾場大雨阻在這青陽館驛。


  ??於成鈞原倒也想過冒雨行路,然而道上泥濘,人行已是不易,車馬更是勉強,隻好停在這館驛之中,暫且差遣了兩名隨從回府報信。


  ??想起自己的王妃,於成鈞忍不住的嘴角上勾。


  ??他同陳婉兮雖隻做了一夜的夫妻,但不是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麽?

  ??邊關生涯艱苦寂寥,戰事間隙的每一個夜晚,他以手為枕仰望天上那稀稀落落的星子時,總會想起新婚夜裏搖曳的花燭,及燭光下陳婉兮那張冰冷卻又嬌媚無雙的臉。


  ??他從未見哪個女人能似她這樣,既冷淡的令人難以親近,卻又魅惑撩撥著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


  ??那天夜裏,他隻覺得自己是瘋了,陳婉兮那張強作冷靜卻又殷紅滿麵的臉,和那無邊的風情,都讓他理智全失。紅燭高燒的喜帳裏,他像是化身成了一頭凶獸,瘋狂的攫取著,滿足自己的渴望。陳婉兮讓他嚐到了女人的滋味兒,他也食髓知味,就此淪陷。


  ??雖說之前有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得了這樣一個女人做王妃,於成鈞是心滿意足的。


  ??相較起母親看中的陳婧然,還是陳婉兮更合他的胃口。


  ??於成鈞原也想著,既娶她過了門,往後便同她過那平安喜樂的日子,卻不曾想到邊關忽遭蠻族來襲,一道聖旨便將新婚夜裏尚且摟著新娘睡覺的自己派往了前線。


  ??這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來,陳婉兮替他生下了個兒子,他也打了若幹勝仗,立下赫赫戰功,即將凱旋而返。


  ??人生在世,還有更快活的事麽?

  ??想著,於成鈞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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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氣死我了,以後有絲分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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