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的榮華路
風寒是假, 父親身體單薄卻是實事,他倒不像喬越是先天不足, 而是結髮妻子早去,形單影隻熬出來的。
自妻離去, 郁子孝心裡只裝著兩件事, 學問和女兒,自個兒身體反而不見他上心。郁夏回臨州來看父親虧空至斯, 就想到食補的法子,擇出溫性不刺激的湯羹烹調起來,每日盯著他喝。
養身體不在一朝一夕,起先幾天看不出什麼,堅持一段時間, 便初見成效了。父親氣色好了一些, 聽他自己說起,說這幾天手腳暖和不少,不似先前那麼冰涼。
「我兒費心了。」
郁夏搖頭說沒什麼:「父親身子骨好才能長長久久庇護女兒,若沒有您, 女兒不得讓人欺負了去?就像這回……我在曹府住著難受,又想不到法子脫身, 還是父親出面將女兒接回家來。」
「也是為父將你送去康平的,是為父之過。」
「不說這個,父親看看我今日練的字, 可有長進?」郁夏將放在手邊那幾頁紙拿起來, 送到郁子孝面前。
郁子孝搖頭笑話她, 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功,除非是初學,練字哪有突飛猛進的?嘴上這麼說,還是將幾頁紙都看過,邊看邊點頭,他看起來十分滿意。說這筆字已相當不錯,比府學里許多學生也不差什麼。
郁夏有一丟丟得意,她笑了笑,說:「您是府學里的先生,我是先生的女兒,我自幼聽您讀書,能比他們差得了多少?」
瞧她這般,郁子孝心裡十分柔軟,妻子離開以後他有段時間萬念俱灰,當時就是因為女兒才撐下來,現在也是因為女兒,他感覺沒跟妻子同去也好。
原先想著給女兒找個好的夫婿,看她圓圓滿滿嫁過去,自己就了無牽挂。經過曹家這出,他改了念頭,心想得好好保重自己,女兒就算嫁了也需要他撐腰。
人的生活態度能從精氣神中反應出來,從郁夏歸家,郁子孝就不大一樣了,學生們都注意到先生近來心情頗好,私下還猜測說不知道是有什麼喜事?
臨州郁家生活平淡溫馨,康平縣內,王氏姊妹快急死了。
自金府回來,王貞娘試探兒子好幾回,確定他是鐵了心,就讓人找老爺來,把這事說給他聽。本來想著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知道什麼,老爺主意正,能幫兒子參謀參謀,結果他聽完直搖頭。
讓兒子娶個臨州府里的大家小姐?
不不。
對方還有個在府學里教書的爹?
不不不。
喬福來還說呢,鄉間地主同讀書人結親,這不是送上門去給人嫌棄?府學先生是了不起,要是家裡有個做學問的這門親事倒還能攀,喬家連個讀書人都沒有,他再能耐,對誰也沒助益,何必費這力氣?
王貞娘聽他說這麼多,內心毫無波動,心想是啊!這話很占理,有本事你跟你兒子說去!
說就說,喬福來轉身去了兒子那頭,看喬越穿著厚實的棉衣托著腮幫子盯著圓滾滾的土豆,他問:「兒啊,我聽你娘說,你出來一趟有意中人了?」
喬越瞅他一眼,點頭。
「聽說那姑娘是教書先生的女兒?」
喬越想了想,繼續點頭。
「你聽爹一句勸,咱們康平縣裡好姑娘多的是,沒必要……」他都沒說完,喬越屁股底下挪了挪,轉過身。
喬福來跟著他轉了半圈,還想繼續遊說,喬越壓著胸口就是一陣咳,一邊咳還不忘記表明心跡:「我不,咳咳咳、我就要她。」
膝下只得一子,這個兒子還病歪歪的,結果會怎樣?
就像現在……
喬福來寧肯跟佃農結親都不想要那種難伺候的親家和難伺候的兒媳婦。但兒子非要,有什麼辦法?難道卯起來氣他?大家長氣勢沒續多會兒,喬福來說妥協就妥協了。
「好好好,爹不說了,乖兒子你別激動,別說話了快緩緩。」
他都這麼保證了,喬越還本著人與人的基本不信任打了個預防針,說:「我只要她,除她誰都不娶,爹你知道我。」
知道!能不知道嗎?
老子每回說你一句,你就咳咳咳,再說一句你連湯藥都不喝了。
看喬福來垂頭喪氣回來,王貞娘還笑話他,說怎麼樣?老爺可讓兒子回心轉意了?
「他會不會回心轉意你不知道?我說你就不該帶他進縣裡,不來縣裡根本就遇不著勞什子的教書先生家女兒,這樣什麼事也不會有。」
王貞娘攤手:「我怎麼知道小越他這樣實心眼?再說……回來說小妹想他請他來縣裡小住的不是老爺您嗎?」
喬福來感覺大家長尊嚴受到了挑釁,他瞪了個牛眼,正要推卸責任,王貞娘挪挪綉墩,讓自己離男人近點,說:「老爺你聽我說,小越他眼光是真好,那姑娘出色極了,與其擔心親家公層次太高看不起咱們不如想想咋樣才能幫小越娶到媳婦,至於她爹,人家是府學先生,能有幾時碰頭?臨州到康平就要幾天,再到我們陳鄉,還不夠遠?」
這麼說也對!
見不上面好啊,不能怪喬福來嫌棄郁家,誰讓他有個窮秀才出身的丈人。過去二十年裡每回見面喬福來都要被嫌棄,丈人跟他講人生道理說學問文章聊科舉仕途他聽不懂,他腦子裡裝的只有地里收成地稅地租,若還有空頂多想想今年能存下幾個錢明年要不要再買它幾畝地。
有自己做先例,喬福來太明白層次不對等的苦,他丈人還只是個窮秀才,換成府學里的先生……能有活路?
到時候兩親家說不上話,小越作為實實在在的文盲也要被嫌棄,這種親事費心費力攀來幹啥呢?不如放過對方也放過自己。
不過太太說的也對,教書先生是府城裡的,自家紮根陳鄉,隔得遠,這麼想還能接受。
喬福來也是個耿直老爺,他就收起對郁子孝的嫌棄,真心實意為兒子參謀起來。
但是這個事情,不是商量商量就能有結果的,哪怕集全家之智,他們也想不到該怎麼讓兒子和對方姑娘培養感情,別說培養感情,要見一面都難如登天。他們是從鄉下來親戚家做客的土地主,人家是從府城來走親滿腹書香的小姐,兩邊八竿子打不著。
喬福來急得嘴上撩泡,他腦子笨想不到好辦法,只能安慰兒子別著急。
傻小子還不領情,天天轟他讓他趕緊回去,回陳鄉盯著翻地,還說什麼那幾畝地切記要深耕,至少掘下一尺,不然影響收成。
想他為什麼來縣裡?
還不是太太傳話說夭壽了兒子在縣裡對大戶人家小姐一見傾心人家小姐太出色不知道咋辦老爺你快來啊~
為了兒子的終身大事,喬福來丟下手邊事火急火燎趕來,結果被嫌棄了。
太太嫌他想太多。
兒子嫌他放著正事不做跑縣裡來瞎折騰。
他圖個什麼?
喬福來氣呼呼回去陳鄉,照傻小子的安排給他看著地,他前腳走,郁夏後腳跟著走,沒兩日王錦娘找到她大姐,遲疑道:「我聽說小越喜歡那個姑娘,就是曹家那位表小姐已經走了,回府城了。」
王貞娘手一抖,桂花糕都沒夾住,她擱下筷子,問怎麼回事?怎麼說走就走?
王錦娘搖頭:「我也是聽人談起,詳情不知。」
本來那姑娘人在曹府小住,他們都沒想出法子親近,現在人走了,還能有機會往來?
「也怪我!是我建議說等一等,尋個合適的由頭給房氏下帖,讓她帶那姑娘過來。我沒料到她只過來住這麼短的時間。」
「怎麼能怪小妹?你為小越操心還不夠多?還說這種話,令大姐無地自容。」
王錦娘握了握貞娘的手,說:「小越那邊該如何說?我怕他接受不了。」
「就算接受不了遲早得讓他知道,假使他鬧騰起來,我豁出去臉面上曹府同他們提上一提,為了兒子,還能怕丟臉嗎?」
的確,當娘的為了兒子有什麼不敢做?
做好心理準備之後,王貞娘就去喬越跟前把郁夏離開康平的消息告訴他,說完沒敢大喘氣,安慰道:「我的兒你也別太難過,娘備點禮過幾天去趟曹府,同房夫人談談,看她是個什麼說法。」
喬越起先愣了愣,聽他娘說完一臉莫名。
「去曹府?去曹府作甚?」
王貞娘也讓他問懵了,回說:「曹家那個太太是你心上人的姨母,姨母為外甥女說媒不是天經地義?我想抽空去探探她的口風。」
喬越搖頭,說不用了。
王貞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稀里糊塗就感動起來,握住喬越的手說:「我兒不用心疼娘,只要能替你把事情辦成,娘不怕送上門去給人看笑話亦不怕受辱。」
「我不是這個意思……」
喬越才起個話頭,又咳起來,王貞娘伸手輕拍他後背,說:「好了,娘都知道,我兒歇歇,別多說話。」
喬越緩了緩,等那勁兒過去才端起溫開水喝了兩口,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她回府城去挺好的,別瞎操心,曹家也不必去。」
為什麼啊……?
人都回府城去了還挺好?還不用聯繫不用惦記?那姑娘看著得有十四五,哪怕不急著嫁,也到了定親的歲數,不趕著點下次再見面她嫁做人婦了怎麼說?
王貞娘心裡百轉千回,她脫口而出,問:「難不成短短月余你又不中意人家了?那你怎麼能把你爹氣成那樣?」
喬越一直以來話都不多,他也不是很喜歡跟人掰碎了剖析自己的想法,除非這個人是郁夏。像現在,他擰著眉心想了想,應道:「我中意她,我有成算,娘別管,你答應我曹家那邊不要去。」
看兒子一臉嚴肅,王貞娘哪怕心裡沒底,還是應了。
喬越又道:「在縣裡住了一段時間,我們該準備回陳鄉了,我得回去看看地。」
「……」這話題跨度也夠大的,剛還在說心上人走了,轉身他也要走,還是回去守著地,王貞娘仔細打量兒子,不見他難過也看不出悲痛,突然就感覺自己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得,他愛怎麼怎麼,不想管了!
小兔崽子真是氣人!
你說幫他想轍兒,謝謝不用。
你說幫他上曹家說親,謝謝不用。
你問他是不是變心了,他還有臉說沒有!這特么不是變心的表現?
王貞娘被喬越轟去同妹子打招呼去了,說他們母子跟著準備回陳鄉,在縣裡住了一段時間,怪想家的。王錦娘沒明白事情怎麼從說親跳到回鄉去的,還在問曹家表姑娘那邊要不要鋪墊一下?至少跟房氏套個近乎,到開口的時候不至於尷尬。
「我也是這麼想的,小越說不用了。」
「那姑娘他還想不想娶?」
「我哪知道他想不想娶,我為他操勞這麼多臭小子啥事都悶在心裡不跟我講,我懶得管他。」
王錦娘不信她說的:「姐你賭氣的時候就這麼說,回頭小越有什麼事你跑得比誰都快,你最著急。」
「真不管!這回鐵定不管!臭小子氣人!」
隔天,縣尉府上小聚了一場,又一日,喬越同王貞娘返鄉,喬越再三提醒趕車的仔細他的種薯,聽人家保證說鐵定出不了岔子,這才放下心,倚在車廂里闔目小憩。
他原先著急成那樣是怕郁夏被黑心腸的姨母和表哥騙了,怕她中曹家人的套。現在人已經從虎狼窩裡抽身,太太平平離開本縣,那就不必擔心。
在一起這麼久,喬越的忍耐力和自制力比最初強了很多,他想過的,比起煞費苦心偷偷見個一兩面,不如多用點心在地里。如今夏夏人在臨州家中,郁子孝很疼女兒,她那邊不會有事,自己早日做出成績才好風風光光上郁家提親。
雖然說夏夏不在意別人咋說她,喬越還是不想聽人講閑話,不想聽人家同情她嫁個鄉下泥腿子。
他老婆是應該被人羨慕的。
想做出成績不止是為了挺直腰板去提親,也是為了能給曹耀祖厲害瞧瞧,在人治社會,要弄他總歸得比他能耐。喬越想過了,曹耀祖興許的確是當官的料,明年可能就會起運,往後平步青雲,但他並不是不可替代的。會玩弄權術的多,會搞雜交讓作物實現飛躍式增產的有幾人?
喬越忍著對老婆的挂念,讓自己投身到種地這項偉大的事業中,入了夜躺在床上才去回想以前美滋滋的生活。第二天繼續監督耕地準備種馬鈴薯需要用到的肥料,他的生活也是規律且充實的。
喬越反覆告訴自己不能著急,他沉下來了,曹家卻沒沉下來。房氏完全沒覺察到郁夏玩的小心機,當真以為她心裡對曹耀祖有念想,只是姑娘家矜持不好意思明裡表露。
她又問了一次,問兒子當真想娶郁夏?
曹耀祖點頭說是,讓母親做主。
房氏就提筆寫了封信,命家奴送往臨州,在這封信里,她把郁夏誇出花來,說很喜歡外甥女,恨不得長長久久相伴,又說什麼親上加親是美事,問郁子孝看耀祖如何?說他倆若能成其好事,那九泉之下的妹妹也該放心了。
房氏特地挑在郁子孝生病的節骨眼去信,就是盼他想清楚,郁夏該許人了,否則當爹的要是有個萬一她怎麼辦?
可惜郁子孝非但沒有萬一,這段時間裡還讓郁夏養得氣色飽滿,他展開信粗粗掃過,便氣壞了。
曹耀祖狼子野心!
房氏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