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蕭雲諫從不受此苦。
??他拂了衣袖便準備抽身而去。
??卻見麵前攔了一人——
??是淩祉。
??“阿諫。”
??淩祉竟這般溫和地喚他?
??蕭雲諫神色飄忽了一瞬,可奈何他不是蠢的。
??一刹那,他就明了了淩祉下一句的脫口而出。
??——“阿諫,幫幫他。”
??蕭雲諫勾起唇角,冷哼一聲:“幫他?”
??他揚起自己的下頜,如冰刃一般的目光睨過青鱗的臉:“當真對不住,我做不到。”
??他如天上雲。
??青鱗就該是他腳下泥。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做了一坨泥的替身。
??當真可笑!
??蕭雲諫隻覺得心中如同堵了一顆大石頭,又酸又澀又疼又氣。
??一時間情愫全攪在了一起,哪裏還分得清。
??他沒再正眼瞧那兩人,轉身對著遙天真人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便回了自己的無定峰。
??峰內灑掃弟子見他歸來,皆別過臉垂著頭,生怕自己招惹了氣頭上的他。
??蕭雲諫倒也沒找什麽旁人晦氣。
??不過回了自己的房間,便將淩祉先頭千辛萬苦替他尋來的物件兒,全都扔了個遍。
??等輪到聆風的時候,他還是止住了自己的動作。
??息雨聆風,本是一顆同源命石上生出的劍。
??他還記得自己拔出劍的時候,淩祉臉上有多少欣喜。
??可那時有多歡喜,現在就將他澆得有多透徹。
??淩祉就是一直將他視作一個替身。
??僅此而已。
??衣袖被風撩的空蕩蕩的。
??即便是那傷口已經愈合,衣袖上卻依舊留著淩祉那一劍的痕跡。
??就如同踩著他全部的自尊,在他心上狠狠割了一刀。
??可他不甘心。
??明明淩祉在前一瞬,還將自己視作掌上珍寶。
??怎又會這麽快又將自己棄之如敝履?
??蕭雲諫瞧著那些個被他散落在地的物件兒,深深的無力感包裹著他。
??他挑挑揀揀半晌,一抬眼就瞧見了房內擱著的銅鏡。
??手指在銅鏡上勾勒著,那裏麵的人確是和畫中人長得極像。
??相似的眉眼,同樣的鼻唇。
??好像乍一看來,隻是沒有眼下那點猩紅的淚痣。
??蕭雲諫鬼使神差地提起了一旁的朱筆。
??卻在筆尖立在眼下之時,頓住了自己的動作。
??他到底在作甚?
??如此這般,不更是當麵認了輸嗎?
??他當即施了靈氣,將銅鏡調換了個方向。
??驀地想起自己的白狐狸毛的圍領,好似還落在無墟峰中。
??那時他還在同淩祉置氣,想著過幾日再去。
??但現下……
??他去取回他的東西,又有何問題?
??況且——
??那本就該是他的!
??等到暮色低垂,銀盤般的滿月更給無定峰的滿樹梨花灑下了一層薄紗。
??蕭雲諫裹了一件寬大的鬥篷,卻未曾換去那劃破了的衣衫。
??淩祉被遙天真人罰在無境峰思過,這會子定然是在修竹閣中的。
??他知曉,他從前待淩祉一向冷漠。
??如今他投巧示好,想來淩祉亦會再次欣然望之。
??他想的頗好,似是隻當青鱗不過一個過客罷了。
??落在無境峰上的步伐,都鬆快了許多。
??從前就是這般的。
??若他肯施舍一些,淩祉便如得了蜜糖一般甜蜜地追在他身後。
??蕭雲諫攏了攏鬥篷,雪夜裏還是有些許寒意的。
??他打了個寒顫,恰巧聽到一旁有響動傳來。
??他屏了自己聲息,卻聽無境峰上灑掃弟子們議論紛紛——
??“峰主今日帶回的半妖好似大師兄,可瞧著更像是他房中掛著那幅畫。所以大師兄……”
??“快快噓聲吧!大師兄這般傲氣,還不如這妖族看著柔柔弱弱、弱柳扶風呢!至少,待峰主更好些。”
??“你們敢這般言論大師兄,是否因著那妖族好似同掌門還有些淵源,倒是比大師兄更近了?”
??蕭雲諫一口濁氣壓在胸腔,半晌也吐不出來。
??方才……他們說了些什麽?
??他手指緊緊摳入竹節,指尖發白。
??翠竹晃了兩下,生生刮了些許葉子下來。
??沒人留意這黑夜中獨獨一棵竹子,仍是興致勃勃地高談闊論著。
??直至有人輕咳一聲,斷了他們的話語。
??蕭雲諫刹那間便辨別了出來。
??那是淩祉的聲線。
??淩祉安排道:“將修竹閣一側的小屋掃出。”
??這竟已是登堂入室。
??原是灑掃弟子的字字誅心皆是事實,不過他絲毫未知罷了。
??蕭雲諫手指愈發用力,骨節突兀地暴起發青。
??他已是抑製不住自己的靈力肆虐,生叫那好好一棵竹子,陡然枯槁。
??淩祉而後說了些什麽,他已然聽不見了。
??似是隻有悻悻歸去,才是他應做的。
??隻他離後,淩祉凝視著那藏匿在竹林中的枯竹。
??許久未曾言語。
??翌日屠妖大會,雖是遙天真人讓了蕭雲諫不必出席,以避免尷尬。
??可未至晌午,他便已在會場上談笑風生了。
??好似並無昨日那檔子事般。
??淩祉思過未曾現身。
??他也未曾瞧見那半妖少年青鱗。
??不過今日一場下來,倒也無異。
??蕭雲諫得了個眼不見心不煩。
??卻仍是時常失神。
??末了,遙天真人喚了蕭雲諫來。
??他還未曾開口,蕭雲諫便低頭行禮,恭敬說道:“師父說過我仍是無上仙門的大師兄,我便不能舍了師門而去。既是無礙,便也就來了。”
??遙天真人歎了口氣:“虧得你識大體,是我看重之人。不過,青鱗現下還在我的無墟峰中。這些日子,也一直會在無墟峰中。”
??蕭雲諫猛地抬眸,眼底掩飾不住的訝異之色。
??遙天真人又道:“他興許當真同我有些緣故。從他身上落下的蛋殼,是我師姐的物件兒。”
??蕭雲諫一怔,腦中頓了頓,有些理不清其中的彎彎繞繞,隻問:“可……她不是,修了無情道?”
??“她的無情道,為我所破。”遙天真人目光投向遠山,長須被風拂起,“許多隻是猜測罷了。”
??遙天真人的話,又似是一把重錘般敲擊在蕭雲諫的心底。
??他兀自想起昨日竹林裏,那些個灑掃弟子的話語:“他同大師兄生的像。若我有的選,我自然會選那溫柔可愛之人。”
??這便是,完完全全要將他拋棄。
??不論情人還是師父。
??蕭雲諫的指尖狠狠掐進了掌心,血色染就了甲麵。
??惶惶間,他又聽聞遙天真人說道:“待查清楚,我便會送青鱗下山。過些年等你繼任了掌門,再同他團聚。”
??遙天真人瞧他模樣,便知自己這個徒弟今日來的無礙,也是強撐的。
??他歎息一番,道:“雲諫,方有人來報,道山下泙州府有妖物出現,吸人精氣、取人性命。我思來想去,便唯有你與淩祉堪當重任。”
??遙天真人雖話盡於此,但蕭雲諫卻明了內裏玄機。
??泙州府便是他和淩祉去的,也隻他二人去得。
??蕭雲諫心中滯然。
??但他卻是抿抿嘴,隻說道:“弟子恐……師叔不願。”
??遙天真人聽罷,便掐了個靈簡傳訊給淩祉。
??叫他不必思過,隻到掌門所居無墟峰中來。
??無墟峰為無上仙門的最高峰,仙氣環繞、蒼木入雲。
??遙天真人喜靜,平日裏侍候的灑掃弟子也並不多,偶然轉過曲徑通幽處,得見一二,也不過是點頭行禮。
??隻是行至遙天真人的居所處,蕭雲諫還是餘光瞧見了一處小屋。
??他依稀能感應到那裏有遙天真人所織下的結界。
??興許是為了阻擋旁人進去,也或許是為了防止青鱗出來。
??他沒再關注,也控製住自己不再去思索那些事,隨著遙天真人入了內室。
??不過片刻,淩祉便翩然而至。
??乍如一抹明光,叫蕭雲諫就算刻意,也有些移不開目光。
??他著一襲素白衣,曾最愛披散著的發絲也束了冠。
??更襯得他一張冷冰冰的麵龐上,多了幾分漂亮顏色。
??蕭雲諫怔了神。
??淩祉竟是連著梳洗打扮,都換了模樣。
??那會子還是因為自己一句話,說他發絲披散著好看,他便不愛再束發了。
??蕭雲諫如鯁在喉,愣愣地立在原地。
??便是將來時打的那些個腹稿,全然忘卻了。
??遙天真人示意他在蕭雲諫對麵的檀木圈椅上坐下,便道:“泙州府有蛇妖傷人,百姓告上了無上仙門。屠妖大會已過,便交由你二人處置此事吧。”
??蕭雲諫一扶拳:“是,師父。”
??淩祉卻直截了當:“師兄,我尚在思過期。”
??遙天真人一擺手:“不必思過了,正事要緊。”
??淩祉又道:“師侄已是不日便要接任掌門,合該自行處置該事。”
??蕭雲諫唇角抽了一下。
??師侄?
??當真可笑。
??蕭雲諫偏偏頭,狀似不在意地抿了一口清茶,道:“師侄年幼,還需師叔多從旁協助。”
??隻是撂下茶盞的手,稍稍顫了兩下。
??他抬眼,不經意地將目光拋在淩祉身上。
??可淩祉一雙桃花眼中,卻是清清明明、坦坦蕩蕩。
??與他撞了個正著。
??蕭雲諫稍有遲疑。
??這合該……不是他的錯處嗎?
??他隻覺得心口淤堵,一口氣憋悶地喘不上來。
??淩祉還未言語辯駁。
??便聽門外弟子驚慌叩響了門扉:“真人,小公子他竟破了結界。隻留書一封,不見蹤跡!”
??蕭雲諫一口濁氣吐了出來。
??卻見淩祉同遙天真人換了目光,皆是扶椅而起。
??弟子忙不迭地呈上手書,遙天真人抽出信紙,迅速展開。
??蕭雲諫站的並不十分遠,也瞧見了那手書上的文字——
??真人,見字如晤。
??鱗不願牽連旁人,隻願保此命、善此身。
??故隻身下山離去,望真人與淩峰主安好。
??鱗字。
??輕飄飄一頁紙,倒也寫了輕飄飄幾句話。
??可瞧在他人眼中,可卻是心上千斤重。
??遙天真人深感歎息:“這結界,若非法力極高,隻有我血親之人方可解。”
??這更是定了青鱗的身世原委。
??淩祉眉目蹙起,將拿信紙反複瞧了幾眼。
??“師兄,此番下山,我與師侄同去。”他道,“青鱗腳程不快,又有負傷。若是現下下山,還能趕得及。”
??隻為了青鱗?
??蕭雲諫如墜冰潭。
??一瞬間淒寒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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