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蕭雲諫怔怔地看向淩祉,手腳發木。


  ??不敢相信,這話語竟然是從淩祉口中所出。


  ??他隻覺得一瞬間氣息紊亂,注進劍中的靈氣反撲了回來。


  ??盡然將他的心肝脾肺全都攪得一團亂。


  ??蕭雲諫唇邊嗆出一口鮮血。


  ??可他沒動。


  ??淩祉便更沒動。


  ??就好似曾經那個為了自己恨不得以命相護之人,如今忽然間改了性。


  ??明明在前一刻,還抱著鬥篷,想要為自己遮風避雨。


  ??可這倏地間,就變了天。


  ??他執拗地按住聆風。


  ??更是怔怔地瞪著淩祉。


  ??淩祉似乎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嘴。


  ??可吐出來的話語,卻依舊是:“放開他,留你一命。”


  ??一瞬間,他如墜冰窟。


  ??胸膛仿佛被人狠狠撕開一般,穿心入骨的疼。


  ??他本以為自己才是那個人渣……


  ??可又怎會這般難過?


  ??他不明白。


  ??他不知道。


  ??恰巧微風拂去了那少年的鬥篷。


  ??蕭雲諫終是瞧見了一張與自己八分相似的麵龐。


  ??不,合該是自己同他八分相像才對。


  ??他忽然就憶起淩祉房間裏麵掛的那副畫作了。


  ??他從前總是以為淩祉不過畫意不精,才畫的並不十分像自己。


  ??可現下卻陡然間明白了——


  ??哪裏是不精?

  ??那畫作簡直沒有一絲偏差、完完全全和這麵前人。


  ??一模一樣。


  ??想起他還曾幾次三番因著這件事而和淩祉鬧脾氣。


  ??淩祉麵容上的表情,可當真耐人尋味。


  ??依稀記得那畫上人左眼角下曾有過一顆猩紅的淚痣。


  ??蕭雲諫曾隻當是淩祉勾勒背後紅梅林時候,不小心落得。


  ??還曾叫淩祉莫要再分了神,就用指尖挑去了那一抹紅。


  ??就連那句“甚是想念”。


  ??現下細細思索,恐也並非對著自己言說的。


  ??還有、還有……


  ??那一樁樁一件件,卻是半分真心對自己的都沒有吧。


  ??淩祉他那深情的眼眸……


  ??到底透過自己,看得是誰?

  ??蕭雲諫兀自冷笑了一下了一下。


  ??他一雙本是柔和的眉目驟然縮進,眸色冰冷地就像是一汪寒潭。


  ??他手腕下翻,聆風便是叮當一聲,落在了台子上麵。


  ??他似乎再也壓製不住方才靈力作亂時候的傷痛,踉蹌了幾步。


  ??一口銀牙咬碎,竟是從嘴角唇邊溢出鮮紅出來。


  ??他知道,他不能輸的。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踉蹌兩步,努力穩住了自己身形,問道:“那我算什麽?”


  ??——“你說過的,各取所需,玩玩罷了。”


  ??淩祉漠然地抽回了抵在他命脈處的息雨,目光再也不為他而駐足。


  ??蕭雲諫終是吞下了口中腥甜。


  ??他咧開嘴角,兀自笑得有些張狂。


  ??各取所需,玩玩罷了。


  ??多麽刺耳的語句。


  ??可偏偏是從前他對著淩祉說了無數次的。


  ??是他告訴淩祉,他沒有真心。


  ??可到頭來,沒有真心的哪裏又隻是自己?

  ??蕭雲諫仿若這才聽見了周遭的聲響,已是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不是蕭雲諫的道侶嗎?怎的為了個妖族,對他兵戎相見了?”


  ??“淩祉在做什麽糊塗事!竟然在屠妖大會的場子上鬧起來了,他不怕丟了無上仙門的麵子嗎?”


  ??“竟有些大快人心,蕭雲諫這般薄情寡義之人,也該受受此等羞辱!”


  ??他斂了眼眸。


  ??竟是在此刻,半分都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了。


  ??還有什麽,是值得在意的?

  ??遙天真人飄然落在兩人身側,負手站於兩人中間,用身體遮擋住了許多落在蕭雲諫身上的目光。


  ??他擰著眉頭,對淩祉問道:“師弟,怎麽回事?”


  ??淩祉一搭手,行雲流水般地行了禮,道:“隻是見了一位故人,掌門師兄不必擔心。”


  ??蕭雲諫聽他言語,卻是冷哼一聲。


  ??遙天真人卻又問道:“是何故人,值得你在如此大會上,對雲諫兵戎相見?”


  ??他瞧著一旁跪著的妖族少年,抬手便掀去了其覆臉的鬥篷。


  ??遠處旁的賓客瞧不清晰,又舍不下自己靈修的臉麵去抻著脖子張望。


  ??遙天真人卻看得真真切切。


  ??淩祉微微垂首,目光從蕭雲諫的臉上滑過。


  ??蕭雲諫扭過頭,卻在他目光遠走之時,又板正了回來。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揪住衣角,將向來最平整不過的衣衫揉得七零八碎。


  ??淩祉卻是道:“正是此位故人,還請師兄見諒。”


  ??遙天真人歎了口氣:“那你也千不該在這萬眾矚目之下……”


  ??淩祉未待他說完,便道:“事急從權罷了。”


  ??好一句事急從權。


  ??先頭這話都是擱在自己身上的。


  ??蕭雲諫嗤了一聲,冷冷地擺過臉去。


  ??他怒目著那事件中心的妖族少年,看著那一張分外熟悉的側臉。


  ??隨手挑了鬥篷又把少年從頭到腳地遮蓋住了。


  ??他抽了抽唇角,狀似挑釁般地瞥了一眼淩祉,卻半句話都沒說。


  ??遙天真人向來禦下極為溫和,此時也頗為無奈。


  ??可現下這幅場景,淩祉更是半分不讓。


  ??他隻得先對著在場賓客說道:“是我們無上仙門準備不周,錯選了這得了魚鱗病的常人,才叫我師弟淩祉一時情急,造出這等醜事來。還請各位見諒,明日此時,再逢屠妖大會。”


  ??既是遙天真人這德高望重之人都已然開口,自然也未曾有人再做多思慮。


  ??等著賓客全然散場了,遙天真人抬手在穹頂上織了一層結界,叫旁人看不見、聽不得。


  ??他未曾先尋淩祉、蕭雲諫二人的錯處,隻是朝著那依舊瑟瑟發抖的少年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縮了下肩膀,聲音細若蚊蠅:“回、回真人的話……我名青鱗。”


  ??遙天真人應了一聲,便叫他抬起頭來。


  ??蕭雲諫環著手臂,立在一側,斜著青鱗。


  ??再次見到那張如同照鏡子般的麵容時候,他還是咬破了自己的唇尖。


  ??他當真想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可心中卻仍是如同被絞緊了一般。


  ??難受得要命。


  ??遙天真人又問:“你是何時生的?父母幾許?怎得……生了這麽一副這般相貌?”


  ??青鱗似乎害怕極了,朝著淩祉的方向靠了幾分。


  ??蕭雲諫看他這幅姿態,冷哼道:“我便是這種貨色的……”


  ??替身二字到了嘴邊,他卻完完整整地咽了回去。


  ??如此傲骨。


  ??他又怎麽甘居此等身份。


  ??那豈不是成了笑話?


  ??蕭雲諫攥緊了手指。


  ??可晃悠了兩下身子,臉色有些過分發白。


  ??恨不得疾步上前去,分開挨得極近的二人。


  ??明明不是這般的。


  ??他才該是那個沒心的人!

  ??蕭雲諫隻覺得眼睛酸澀得不成樣子,別過頭強抿著嘴。


  ??淩祉俯下身去,替青鱗撥開發絲,溫和說道:“別怕。”


  ??青鱗像是得了主心骨,這才惶惶開口:“我生來,便是這樣一幅樣貌。”


  ??他低垂著眼眸,背脊佝僂著,愈發顯得楚楚可憐了起來。


  ??“生來便是這副相貌,嗬——”蕭雲諫嗤笑一聲,“倒是不知,您生辰幾許啊?”


  ??青鱗似是極其懼怕蕭雲諫的模樣,抽噎說道:“乾、乾元三年。”


  ??乾元三年!


  ??那是兩百年前。


  ??就連蕭雲諫都未曾出生,這青鱗就已經……


  ??孰先孰後,豈不明了?

  ??蕭雲諫瞥見淩祉臉上頓起了驚喜一色,更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青鱗。


  ??他心中一塞,淩祉那副姿態,分明是篤定了什麽事。


  ??青鱗跪得有些久了,晌午太陽又頗大,他臉色發白、嘴唇幹涸,晃悠了兩下,竟是往一旁歪倒而去。


  ??淩祉忙上前攙住了他的身子,憂心問道:“可有事?”


  ??青鱗緩緩搖頭,寬大衣袍中卻掉出一個耀眼物件。


  ??蕭雲諫覺得刺目得緊。


  ??他喚起聆風,搶在青鱗之前,將那物件挑到了自己手中。


  ??並不似是青鱗臉上的鱗片,卻更像是蛋殼一般。


  ??青白的底色,在陽光映襯下,閃耀著五彩斑斕的光暈。


  ??“還給我……”青鱗聲音喑啞,仍伸出手奮力夠著那蛋殼。


  ??他見無望,便扯了扯淩祉的衣袖。


  ??雙眼含淚,竟是重重地咳了兩聲。


  ??瞧他這幅姿態,蕭雲諫更是覺得礙眼,隨即便將蛋殼捏在了指尖,道:“是何物,還需無上仙門查驗。”


  ??可他卻未曾想到,他拂袖轉身間,淩祉竟是會替青鱗出手奪得此物。


  ??息雨的劍鋒直逼蕭雲諫而來。


  ??蕭雲諫下意識地提臂去擋。


  ??他隻當淩祉就算再薄情寡義,也該看在同門上點到即止。


  ??“淩祉!——”


  ??蕭雲諫捂住自己的左臂,天青色的外衫已全然被血漬侵染。


  ??他回過神,方才不敢置信地看向淩祉。


  ??卻連淩祉臉上一閃即逝的愧疚之意都未曾瞧見。


  ??第二次了。


  ??這已是第二次了!

  ??淩祉他從未傷過自己,卻在今日傷了自己兩次。


  ??憑什麽?

  ??他臉色煞白,倒是瞧著比地下跪著的青鱗還要不好看上幾分。


  ??頸間傷口、唇邊血漬。


  ??如今再合上這沁血的衣衫。


  ??他便隻覺得哪裏……都不如自己心中絞得疼痛。


  ??蛋殼被擲向空中,落入了遙天真人的手中。


  ??他看著蛋殼頓了一瞬,便深吸一口氣,道:


  ??“淩祉……傷害同門,於無境峰思過三日。”


  ??“雲諫,你且先回去療傷,明日屠妖大會也不必露麵了。”


  ??蕭雲諫赤紅著雙目:“師父!——”


  ??遙天真人朝他擺擺手:“不過要你休憩幾日。你依舊是我的首徒,無上仙門的大師兄。”


  ??“師父……”蕭雲諫仍是有些不甘心。


  ??遙天真人將蛋殼揣進懷裏,抬手輸入靈氣替蕭雲諫止了血。


  ??他話音仍是溫和,卻由不得半點質疑:“雲諫,去吧。”


  ??蕭雲諫無奈,隻得答道:“是。”


  ??“至於你——”遙天真人的目光落在青鱗身上,“同我回去,細細盤問。”


  ??他本想著叫青鱗這個禍害速速下山去。


  ??而現下,看了那蛋殼,卻不得已要問問清楚這青鱗的來曆了。


  ??蕭雲諫心中爽利,好在他還有位為他強硬出頭的師父在。


  ??青鱗陡然便濕潤了眼角,他拚命地搖頭,身子頹了下去,緊緊抓住淩祉的衣角。


  ??淩祉心生不忍,顧不得自己已然受罰,隻道:“師兄,可否不要為難於他?”


  ??遙天真人道:“我從不為難人。”


  ??青鱗仍是懼怕:“求您……求您!”


  ??他蹣跚幾步跌在蕭雲諫麵前,竟是咚咚地朝著蕭雲諫磕了幾個響頭。


  ??額前土礫混著鮮血,看著好不可憐。


  ??即便是蕭雲諫頓覺暢快。


  ??可現下卻是將他置於一個騎虎難下的處境。


  ??難不成真的要讓他大發慈悲——


  ??去替這個人求情不成?


  ??※※※※※※※※※※※※※※※※※※※※


  ??嗚嗚 今天早上起來被蚊子在臉上咬了個大包


  ??血光之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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