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剖白

  直到初春天氣轉暖,周氏的心情才好了些,因著周家的表少爺周雲逸與表小姐周雲卿來了。


  周雲卿可說是瑟瑟見過最美的女子。


  在此之前,瑟瑟覺得燕草、碧絲、甚至秋夕,都算得上是美人,但周雲卿卻硬生生將她們都比了下去。比之秋夕,她多了幾分通透天真,燕草與她相比,憑空添了幾分輕浮的豔色,碧絲與她站在一起,多了幾分小家子氣。


  她就那麽分花拂柳,嫋娜娉婷地走來,端莊與純真在她身上融合得渾然天成,那雙不怎麽肖似周家人的杏眼顧盼生輝。她不過才十二歲,便能看出是個極少見的美人。便是再挑剔的人,見了她也隻有驚歎的份。


  也難怪老太太喜歡,單辟了一個院子給她,非要將她留在府裏住下來,周氏與有榮焉,忙裏忙外地收拾。兩位小姐也是開心不已,很快便與這位表小姐熟稔起來。


  沒過幾日,下人們嘴裏說得最多的便是這位表小姐了。


  瑟瑟很輕易地就知道這位表小姐秀外慧中,彈得一手好琴,還寫得一手好字,兩位小姐頻頻到她院裏走動,讚不絕口。


  瑟瑟看著自己在沙地上劃拉出來的狗爬字,不由咂舌。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這位表小姐不過十二歲,光是學會這兩樣東西就得用多久,更別提“擅長”兩字了。不過瑟瑟向來不跟自己過不去,想了想便丟到了一邊。


  一時間,邀請周雲卿的各種帖子如同春日裏到處飄灑的柳絮,紛紛被風吹到了安國公府。


  “哪就有那麽好呢,不過就是長得好些,還是個鄉下來的。我看呀,是大家都覺得她是周家的嫡小姐,又是夫人的親戚,所以格外捧著罷了。”燕草撇嘴。


  瑟瑟不搭話,手裏絡子打得飛快。她針線不好,也沒人願意指點,卻天生一雙巧手,無師自通,打的梅花絡子、柳葉絡子、五蝠絡子非常漂亮,經常有人求上門來討要。


  自從周雲卿來了之後,燕草就像遇到了天敵的貓,隨時隨地炸著毛,一有點關於這位表小姐的風吹草動就支棱起耳朵,言語間也越發尖酸刻薄。


  瑟瑟不由在心裏歎息。不過一年的功夫,燕草便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不複以前的活潑開朗。


  她能理解燕草的心情。


  燕草已經十四,在集暉院待了一年,也不見林懷瑾對她有旁的想法,周嬤嬤也從一開始的私下提點變成不理不睬,更兼碧絲從旁冷嘲熱諷,燕草便是再想沉著氣壓著性子,也不免急躁起來。


  “你說話呀!你是不是也覺得她好?”


  “她好不與好,都是主子,不是咱們能評論的,你仔細叫隔壁聽了去。”


  燕草想到秦桑那張嘴也是不饒人的,不屑地撇撇嘴,放低了聲音:“你有沒有聽世子說起過表小姐呀?”


  瑟瑟眼都不抬:“我都四五日沒見過世子了,聽他的書童說,世子不是陪著表少爺遊京都,就是陪著同窗招待他。”


  “嘁,那個病秧子?不是病得快死了嗎,怎麽還能到處跑?”


  瑟瑟聽她越說越不像話,“啪”地一下把手裏的絡子拍到炕上,皺眉道:“燕草,你這是怎麽了?怎的越說越過分?真想讓周嬤嬤把你攆出去不成?”


  燕草扭過頭瞪她,緊抿著唇不發一語。瑟瑟也不說話,皺眉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裏映照著燕草的粉麵桃腮,映照著一段女孩兒含苞待放、最美的年華。慢慢地,燕草紅了鼻子,眼眶裏泛上霧氣,她不甘地拿帕子狠狠揉眼,卻將拿那霧氣揉碎了,化成淚珠滾落下來。那淚珠越擦越多,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瑟瑟叫她哭得難過,坐到她身邊,輕輕拍著她,又給她倒了杯水,擰了條帕子來。


  燕草哭了一陣,隻覺得心裏的怨氣散了不少,低頭抹臉不敢看瑟瑟:“又讓你看我笑話了。”


  瑟瑟將水遞給她,看著她喝了一口:“咱們什麽時候這麽見外了?我最慘的樣子你都見過。”


  燕草羞赧一笑,末了臉上又浮上一抹哀泣之色:“昨兒我娘跟我說,國公爺的長隨有個兒子,人品出色,年紀與我相仿……問我……問我願不願意……我……”她“我”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瑟瑟歎氣:“姐姐,你著相了。向來隻有主子們安排咱們的份兒,沒有咱們肖想主子們的道理,你娘也是為著你好,你也該好好考慮考慮了。”


  燕草手裏絞著帕子:“道理規矩我都明白,隻是世子那樣的人才,誰跟他比都被比了下去,還怎麽看得上旁的人?你日日與他麵對,難道就不曾有半點這種想法?”


  瑟瑟認真想了想,搖頭:“我的確是從心底裏敬服世子,但我前些日子跟著世子讀史,也學明白了‘齊大非偶’這個道理。”見燕草紅通通的眼中一派懵懂,又道:“姐姐,世子這樣的身份地位,即便是看上哪個丫頭,也隻是做個通房,以後能不能抬成姨娘還不好說。他尚未娶親,也不可能讓通房生下孩子,誰又知道未來的主母是個什麽樣的人?要打發個無子的通房,那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可是總是要有通房和姨娘的呀,不然就是善妒,要七出的。”


  “好,打發了通房,就是善妒,那她可不可以抬自己的陪嫁丫鬟做姨娘,再打發了通房?這樣便沒人說她善妒了吧?你想,是嫁過來之前便成了通房的丫鬟與她一條心,還是身契都在她手裏攥著的陪嫁丫鬟跟自己一條心呢?”


  燕草傻了眼。她娘在老太太的小廚房裏,環境相對來說較為單純,從來沒跟她講過內宅這些勾心鬥角,瑟瑟幼時在市井裏卻是聽多見多了,長大後一琢磨,便懂了其中的門道:“通房有什麽好呢?若是世子喜歡你,那你就是世子夫人的眼中刺,早晚找個機會將你拔了去,還得叫世子忘了你的好。若是世子不喜歡你……那你將來還有什麽好日子過?”


  燕草看瑟瑟的眼光都不一樣了:“瑟瑟,你說得有道理,我癡長你幾歲,還沒你想得明白。可我一顆心早托給了世子,我沒有辦法。他一天沒定下來,我便一天都不甘心嫁人。”

  “你如今還看不明白麽?表小姐那麽出眾的人物,老夫人為什麽硬要將她留在府裏?”


  燕草一驚:“你是說……”


  瑟瑟緩緩點頭:“表小姐出身好,又有才有貌,滿京都怕都挑不出來幾個,隻怕老夫人和夫人都有這個心思。就是國公爺,就算之前不願意,見了表小姐這樣的人才,說不定也是許了。”怕燕草又鑽牛角尖,又拉住她的手道:“你可千萬別再像之前那樣口無遮攔了,若是國公爺和夫人真有這個意思,萬一從哪裏聽到你這些話,你小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個難題。”


  燕草點頭:“我記住了。”見瑟瑟複又低頭打絡子,長長的睫毛似她枕邊珠花上的蝶衣,一顫一顫的,忍不住道:“那你想過以後嫁個什麽樣的人嗎?”


  “想過啊,”瑟瑟談起這些並無羞澀之感,答得飛快:“配個小廝就挺好的,衣食無憂,萬事不愁。如果能配個管事的兒子,或者他將來能做個管事,那就更好了。”


  燕草“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有些羨慕:“你倒真是要求不高,肯定能萬事不愁。不過我倒是覺得以你的聰明,隻嫁個小廝可惜了。”


  瑟瑟笑眯眯地道:“我既無姐姐的貌,也無什麽才,隻求這日子簡簡單單,平平順順才好。”


  兩人又說了一會子話,燕草自覺放開心結,氣氛前所未有的融洽。聊到日頭偏西,綠枝便提來了飯例。瑟瑟見天暗了,便也放了絡子與燕草拿回來用飯。


  “看來今晚世子又要回來很晚了,”燕草幽幽歎了口氣:“表小姐那般模樣,也不知那表少爺長什麽樣。”


  “兩位妹妹說什麽說得這麽熱鬧?”秋夕推門進來。


  憑直覺,瑟瑟不怎麽喜歡秋夕。雖然秋夕總是言笑晏晏,人畜無害的一副模樣。但燕草見秋夕身世淒苦,又不愛往林懷瑾眼前湊,很快便將她引為知己,走動得親密起來。


  燕草忙迎上去:“不過說些閑話,姐姐快坐。”


  “不了,我是來找瑟瑟的。周嬤嬤今日著了寒涼,白日裏沒當回事,晚上熱得厲害。這時辰不好去請大夫了,我聽說表小姐那裏有汝南帶來的好藥,想求瑟瑟陪我走一趟。”表少爺身體一直不好,因此周家倒是什麽好藥都有的。


  府裏的規矩,丫鬟小廝做什麽事都要兩人一起,也是互相監督的意思。


  瑟瑟點頭應了。


  周雲卿的院子離林懷瑾的院子遠,需要穿過府裏的園子。春日裏風大,秋夕提的又不是氣死風燈,兩人剛走進園子,那燈便左右搖擺地滅了。好在今夜月亮大得似盆,倒也不至於看不見路。


  瑟瑟輕車熟路,帶著秋夕穿過花徑矮樹,剛繞過假山,便聽見一對野鴛鴦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伸手去拉秋夕,秋夕卻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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