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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上元節

  秋夕自來了集暉院,很是識趣。除了跟著周嬤嬤學規矩,便幾乎都待在自己屋中,尤其是林懷瑾回了院子,更是足不出戶,從不往近前湊。因著翡翠被打了板子扣了月例,碧絲幾個消停了許多,不敢再鬧出什麽幺蛾子。如果忽略碧絲嘴上刻薄、燕草又哭了幾場,瑟瑟倒真可說是過了個好年。


  隻是今年卻沒有皇家的賞賜下來,一時主子們心情氣悶,連上元節也沒什麽興頭過了。連帶著下人也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便做了主子們出氣的靶子。


  上元節總是極熱鬧的。街上萬千彩燈相互輝映,戲場綿亙八裏,萬國來朝。帝後在祭祀過“太一神”後,登城樓與民同賀,百官起栩夾路,從昏至旦,公子小姐穿著最耀眼的衣衫,鶯啼笑語,一派歡欣。


  往年的上元節,林文璟總是陪在皇帝身邊,彰顯著他那獨一份的榮耀,周氏則帶著子女並貼身的丫鬟小廝,買了那最好的觀燈位置。瑟瑟雖未見過,卻也聽得熱鬧。


  今年,林文璟雖照常隨侍在皇帝身邊,卻聽說護國公府的國公爺,也會與他一道。


  榮耀若非獨一份,那便不是榮耀了。


  因此周氏看燈的興致也是寥寥。


  德生卻依舊很是興奮,與瑟瑟說話時,盡管努力壓著,卻仍忍不住咧著嘴笑:“世子爺說等大家都回來了,晚點兒咱們再溜出去一趟。”


  瑟瑟眼睛亮亮的:“我想要個兔兒燈。”


  德生卻有些為難:“偷溜出去,哪好買什麽東西?回頭叫人看見了又怎麽說?”


  瑟瑟見他為難,趕忙說:“我就隨口一說,不過是去年聽大小姐的丫頭說起來,覺得有些稀罕罷了。到時候真見了,說不得又不喜歡了。”


  德生點點頭,瑟瑟便也將這事兒拋之腦後了,一心一意盤算著晚上溜出去的事兒,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做什麽都沒心思。


  卻不想德生跟著周氏那一趟,拿了個兔兒燈回來。


  不同於瑟瑟以前見的兔兒燈,也不同於別人嘴裏說的兔兒燈,德生拿回來的這個兔兒燈是用琉璃做的,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提著一轉,裏麵的燈光像被琉璃打碎了,變成了流光溢彩的圖案。


  瑟瑟愛不釋手,知道這樣精致的燈,必然是林懷瑾才能弄到,一時卻又不敢接了。


  德生卻不耐煩:“給你就快拿著,這可是世子爺費了好多心思從淮海侯世子那得來的。”


  這精致的兔兒燈立馬變成了燙手的山芋,瑟瑟更是不敢接。於林懷瑾而言,可能隻是玩夠了便隨手賞賜給下人的物件,但府裏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容不得她行差踏錯半步。何況——瑟瑟心裏酸酸的——她不想讓燕草傷心。


  德生見她婆媽,不耐煩跟她墨跡,硬是將燈塞到她手裏:“世子爺說給了你了,你便趕緊拿著,一會兒還要出去,趕緊回去收拾收拾來書房,就說伺候世子爺筆墨。我已經買通了角門那的婆子,咱們從側門走。”說完便一溜煙跑了

  瑟瑟無奈,隻得提了燈回去。這燈實在是好看,也委實打眼。她一路上左思右想,到了屋門正好遇到開門出來的燕草,便將手一伸遞了出去:“適才遇到德生陪世子回來,說得了盞燈給你。”


  燕草眼中的驚喜猛地迸發出來,也點燃了瑟瑟的情緒:“我不是在做夢吧瑟瑟?世子竟能給我這麽漂亮的兔兒燈!”

  瑟瑟看著圓月之下激動的女孩兒,因她的興奮和激動而微笑,聲音變得格外溫柔:“不是做夢,不是做夢。”


  燕草抱著那燈左看右看,再抬頭,眼上一層水光:“瑟瑟,我真的太高興了……”


  瑟瑟趕忙上去拉她:“看你,這麽好的日子,哭什麽。我還得去書房伺候,收拾下就走了。”心裏卻嘀咕,得好好跟林懷瑾說一聲,自己不經同意便將主子賞的東西送人,從前可沒有這樣的規矩。


  燕草早聽不見瑟瑟說些什麽,隻雞啄米似的點頭:“你快去忙,你快去忙。”


  瑟瑟心裏虛,不敢跟她多說,忙草草收拾兩下去了書房。


  書房裏,林懷瑾已換了一身平常的裝扮。玄色的外袍,簡單而無繁複雲紋的大氅,除下了一切彰顯他身份尊貴的標誌。即便是如此,依舊襯得他清新俊逸,品貌非凡。瑟瑟不由自慚形穢。


  “德生留這裏看著,有人來便攔著,萬一有事就趕緊打發人去找我們。”林懷瑾雲淡風輕,德生卻愣了:“世子爺,您不是說‘咱們’一起溜出去嗎?”他重重咬了“咱們”這兩個字。


  林懷瑾笑得如春風拂柳,話卻如二月寒冰:“我是讓你跟瑟瑟說,‘咱們’一起溜出去。你都出去過一趟了,還有什麽遺憾的,再說這裏若是沒人,很快就被人發現了。”說著拍拍德生的肩膀蠱惑人心:“這種事我也就交於你最放心,你的角色非常重要,回頭好好賞你。”


  德生垮了臉,不停哀嚎,林懷瑾卻不為所動,拉著瑟瑟徑自去了。側門那婆子吃了些酒,愣是沒認出林懷瑾來,隻說了聲“德生叫來的”便放了行。


  瑟瑟便被林懷瑾拖著手拉到了大街上,甫一出門,便覺得目眩神迷。街道上張燈結彩,火樹銀花,遠遠還能聽到舞獅和雜耍的聲音。自入府以來,她再也不曾見過這些景象,然而它們卻好像一直在她的記憶深處,隻需要一點聲音,便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她不由癡了。


  林懷瑾拉著瑟瑟的手,隻覺得掌中的手小巧纖細,但依舊有些瘦,骨骼分明。他低頭看她,隻見她目光流轉,鼻翼翕動,顯是看愣了,都忘了手還被林懷瑾攥著,便忍不住得意一笑。


  瑟瑟看他一眼,總覺得他變了很多。初見時還是高高在上帶著疏離落寞之色的貴公子,現在卻有些狡黠和任性,更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這一身尋常裝扮給他染上了些塵俗氣,卻不掩他半分風姿,那滿天的星子都比不上他的眼睛明亮。瑟瑟看他這麽高興,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隻以為他是為著能溜出來玩而高興,心裏有些憐憫他被關得厲害,固然是身份顯貴,卻不若市井之人自由。


  “我們去猜燈謎。”林懷瑾拉著她擠開人群往鬧市上走,順手還給她買了個糖葫蘆,隻笑得她眉眼彎彎。


  “古月照水水長流,水伴古月度春秋。留得水光照古月,碧波深處好泛舟。”林懷瑾將瑟瑟從右手換到左手,伸手去揭簽:“湖。”


  瑟瑟也來了興致,拿糖葫蘆指那貼著“金箍桶,銀箍桶,打開來,箍不攏”的燈上躥下跳:“蛇!”林懷瑾揭了簽,果然是“蛇”。


  兩人說說笑笑,走走停停,詩文聯句的燈謎難不倒林懷瑾,市井俗語盡數交給了瑟瑟,不多會兒,手裏便攢了一堆贏來的東西。瑟瑟三兩口把剩下的糖葫蘆吃了,喜滋滋地抱著。林懷瑾隻覺瑟瑟把手抽走後自己空空蕩蕩的,不由有些後悔應當將德生帶出來,好讓他拿著東西。

  兩人又看了會雜耍,街市上燈火通明,恍如白晝。瑟瑟將贏來的獎品一一分給那些穿著破爛的小孩子,跟著他們又笑又鬧。


  林懷瑾從未見過她這麽開心的樣子。平日裏她也是開心的,隻不似現在這般神采飛揚。他便有些愛憐:“府裏到底是規矩大些。若你當日沒有進府,想來如今也是無拘無束地來看燈。”


  瑟瑟毫不遲疑:“若是沒有遇到世子,奴婢早就死了,還說什麽看燈呢?如今奴婢吃得好睡得好,那是奴婢天大的福氣。”


  林懷瑾把她拉過來,捏了捏她的手,瘦小,卻溫軟。她仰臉看著他,他那微笑的樣子便清晰地映在她黑白分明的瞳仁裏,讓他有些麵熱,掩飾道:“怎麽把贏來的東西都送了人?”


  瑟瑟抿嘴笑,拉著他往人稀疏些的橋邊走去。兩人慢慢行到橋上,瑟瑟看著橋下的熱鬧,臉頰被燈火映得絢爛:“隻有衣食無憂後的熱鬧,才能感受到熱鬧的氣氛。若是我沒有入府,就算僥幸活到現在,隻怕還在為衣食擔憂,又哪裏來的心情看這種熱鬧。所以現在再看這熱鬧,便格外歡喜。那些孩子沒有我這樣的運氣,我便想將自己這麽多的歡喜都分給他們一些。”


  她一時心情激蕩,把尊卑意識早拋卻腦後,神情肆意飛揚。林懷瑾看著她,一時竟挪不開眼睛。隻聽得她又輕聲道:“世子給我的琉璃燈,很好看,但我自作主張將它送了燕草,燕草她……特別高興。”她轉頭看著林懷瑾:“世子,以後不要再送我這麽貴重的東西了,於我而言,我隻要這安定盛景,從此不再顛沛流離,便心滿意足了。”


  話音落地,她感覺袖袍下的手被林懷瑾攥了攥。她笑了笑,隻覺得心中平靜喜樂,來到集暉院後生出的點點憂愁一掃而空。她還活著,活得很好,這便夠了。一時之間,她隻覺心裏闊達無比,又暢快無比。


  瑟瑟的視線順著湖麵延展開來,所到之處無不通明輝煌。覺明寺也如往年一樣舉行了“燃燈法會”,遠遠望去,整個檀香山燈火通明。瑟瑟凝目遙望,圓月下的檀香山籠罩在一層光暈之中,以那燭火之輝與月同光,煞是莊嚴好看。不知那溫柔剛毅的女子與他的兒子,是否也能享有這片刻的喜悅與安寧。


  想得入神,卻隱約感覺有道視線跟著自己,如影隨形。循著那視線往橋下看去,見一白袍男子長身玉立,隱在一輛馬車陰影之下,一晃便消失了。眨眨眼再看去,卻隻看得見烏壓壓的人群,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欣喜悅。林懷瑾若有所覺,問道:“怎麽了?”她正想回答,卻聽見“嘭”的一聲,天上綻開了朵朵煙花。


  那煙花宛如開得最好的彩線明珠,被造化天工攆上天去,朵朵綻放。花瓣如雨,紛紛墜落下來,璀璨奪目。瑟瑟跟著人群歡騰起來,很快便將那份疑慮拋之腦後。


  嬌小明豔的少女猶帶青澀,隨著焰火一明一暗的臉龐神采奕奕。那容貌昳麗的尊貴少年沉靜地站在她身邊,溫潤多情。


  “今年七夕,我們再溜出來吧。”少年輕柔的低語被煙花打散,揉碎在風中。


  一如這轉瞬即逝的,對這少女而言的最後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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