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批命
馬車出了城後駛得飛快,不多會兒便到了覺明寺。
起初檀香山並不叫檀香山,覺明寺也隻是遊方僧歇腳的小廟。先帝在位時,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個和尚落腳與此,正逢先帝微服出遊,在山下遇鮮卑探子所刺,傷勢凶險,生命垂危,被這和尚撿了回去悉心照料,最終撈回條命來。
據說那和尚還給先帝批了個命,道他第七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命犯先皇,且江山會亡於第七子手上。先皇向來不重僧道,且七皇子為幺,平時盡得太後寵愛,一向乖順聰穎,故而聞言不過一笑置之,養好了傷便回了宮,隻將覺明寺修繕一番以示感恩。
這和尚漸漸名聲在外,不僅求醫送藥無有不答,便是給人批命也十中八九,覺明寺香火漸隆,檀香味道終日不散,是為“檀香山”。
“後來呢後來呢?”瑟瑟望著唾沫橫飛意猶未盡的德生,不肯下車,非要將這故事聽完。
“後來先帝爺也聽說這和尚批命極準,雖是不信,但再看今上,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起來。”德生咽了口唾沫。許是從雲端跌落,後來又壓抑得久了,七皇子即位後才有這等鐵血手段,完全不顧天家倫常。
瑟瑟也想到了這層,不由道:“那大和尚就是悟通和尚?他還在這裏?”因他一句批文,換得今上幾十年不受先皇待見,他若還在這裏,那可真是膽大。
德生搖搖頭:“那和尚七年前死了,車裂。現在這位悟通和尚,便是那遊方和尚在世的唯一徒兒。皇上說,留著悟通和尚,就是讓他看著,梁會不會亡於他手。”
抬眼望去,檀香山上人跡稀少,草疏階垢,幾棵歪脖樹扭著身子不情不願地站在寺門口,在冬日裏有股蕭瑟的味道。她吸吸鼻子,聞不到檀香的味道。
林懷瑾帶著兩人拾階而上,沿路沒有什麽阻礙,看來覺明寺果然對外開放,隻是再見不到曾經的盛景了。
門口兩個小沙彌與他們見過禮,便有一人引著他們往大殿走去。瑟瑟細觀他們神色,隻見他們麵色發黃幹枯,顯見是真正苦行的僧人,麵上卻一派平靜祥和,仿佛真的看破了紅塵,不在乎香火與顯貴。
林懷瑾在前麵跪下,捐了二百兩銀,那僧人麵上依舊未見喜色,念了佛號後便退下,將大殿留給主仆三人。
偌大的主殿就剩了三人,憑空生出一股莊重肅穆之感。德生與瑟瑟在他後麵跪了,恭謹地磕了三個頭,德生口裏念念有詞,瑟瑟卻全無心願,也不知道該求什麽。她一向是沒什麽要求的人,有好日子便過,沒好日子也能熬,也不知道自己在活些什麽。
不多時,從後門進來了個枯槁老僧,對著林懷瑾行了佛禮:“阿彌陀佛,貧僧悟通,聽說安國公世子來了,不曾遠迎,實在失敬之極,還望貴客原諒則個,常來常往,寺裏才能繁榮。”
瑟瑟目瞪口呆。這悟通和尚與她想象中的高潔僧人相去甚遠,講話官僚又世俗不說,就差沒直接張口要銀子了。林懷瑾和德生也有些愣怔,林懷瑾反應快,行過一禮後斟酌著開口:“聽聞悟通大師佛法精妙,又極善命理,小子因此慕名而來。”
悟通麵露難色:“貧僧自當為世子答疑解惑,隻是這推命極是耗費時間,貧僧今日還有場法事要做,去求求各路神仙賞點飯吃,不然這寺裏便開不了鍋了。”
瑟瑟隻覺自己的眼珠都要瞪出來,德生嘴巴張得大大的,好似能塞進整隻汴京烤鴨。林懷瑾卻麵無異色,點頭笑道:“今日出門急,不曾多帶銀兩,不曾想覺明寺已困頓至此,回家後定遣人補三百兩,供奉佛前。”
悟通唱了一聲佛號道:“世子慈悲,佛祖必會感念世子今日救寺的恩德,貧僧已在廂房備好茶水,請世子移步。”
林懷瑾點頭,先行一步,瑟瑟與閉了嘴的德生跟隨其後。
走至悟通身邊,瑟瑟忍不住眯起眼又看了他一遍,悟通一雙渾濁的眼珠轉過來,突然大喊一聲,後退三步。
肅穆的大殿中,他的喊聲回蕩一遍又一遍,有如幾十人在共喊,振聾發聵,主仆三人不禁嚇了一跳,德生更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繼而又去捂耳朵。
隻見那悟通渾濁的眼珠外凸,不可置信地盯著瑟瑟,蒲扇似的大手亂揮:“不要拜了,你快走,拜了也沒有用!”
瑟瑟看了看麵露詫異的林懷瑾和德生,有些茫然,心卻噗通噗通跳了起來,幾乎蓋過大殿中回蕩的餘音。她強壓心跳,上前一步:“大師說的可是奴婢?”
悟通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就是你!你別過來,你這天煞孤星,誰挨了你都要倒黴,今日真是晦氣!”
林懷瑾忍不住上前,目光銳利,有幾分像周氏:“大師請慎言!”
悟通以袖捂臉:“世子爺,貧僧也勸您,莫要讓這煞星近了身,打哪兒來的便送還哪兒去吧!貧僧實在賺不了您這個錢,回頭在佛前給您供盞長明燈,得罪了!”說罷,再也不看他們,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瑟瑟隻覺渾身冰涼,德生又是震驚又是憐憫地看著她,目光中還帶著一絲驚懼。她極力扯出一個笑,想說話,動了動嘴,卻不知道說什麽,隻能這樣淒淒地笑著,直到一個溫熱的懷抱將她抱住,她才意識到自己抖得篩糠一樣。
林懷瑾感受到懷中少女抖得厲害,覺得她十分可憐,隻想盡力給這個帶給過自己溫暖的女孩一點安慰。他愛憐地拍著她的背,等她的戰栗漸漸平息。他在心裏歎息一聲,道:“能站住嗎?”色色點點頭,這才意識到林懷瑾正抱著她,下意識就去推拒:“世子,您離我遠點,我是不祥之人。”說著,眼淚就成串掉了下來。
原來自己是不祥之人,這樣自己遭受的這一切便都有了解釋。為何自己從有記憶開始便是孤身一人,挨餓、受凍、打罵都是常態,她原來天生便是在淤泥裏的。一時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隻覺人生無望,眼淚掉得更凶了。
林懷瑾知她心結,緩緩鬆開了她,扳住她的頭,令她直視自己:“瑟瑟,你聽我說,咱們從前沒有見過悟通,所聽不過外界謠傳。便是那些消息,也隻說的是悟通的師傅。方才咱們見到那悟通,哪有一點出家人的樣子,更別提什麽佛法精妙了。若是他師傅這麽說你,我少不得也信了,可見過悟通後再聽他那番話,我卻怎麽也難信。”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一番話說給瑟瑟,說給德生,也是說給自己。德生果然聽了進去,也上前道:“就是呀瑟瑟,一看那悟通就不是什麽好和尚,也難怪覺明寺現在連個人都沒有了。你如今在府裏,日子好得很,世子爺那麽疼你,今天還吃了那麽多好吃的東西,若說你不詳,那你入府那麽多年,咱們早就倒黴了。”
瑟瑟淚眼朦朧地點頭,心裏卻還是有些懷疑,林懷瑾在聽到德生那句“世子爺那麽疼你”時卻紅了耳根,鬆開手站到一邊,不自然地咳了一聲,但沒引起德生和瑟瑟的注意。
德生越說越快,仿佛要彌補剛才自己麵對瑟瑟的懷疑和踟躕:“那和尚壞得很,他可能是最近餓得狠了,心情不好,拿你一個小丫頭做筏子。他不讓咱們在這待著,咱們就偏在這待著,還要把這破寺跑個遍,看看能把他這裏禍害成什麽樣。”
瑟瑟“撲哧”一聲破涕為笑,德生見狀更是得意:“我這主意怎麽樣?快走,咱們趁著時間還早,在他寺裏跑一圈去。”
林懷瑾又咳了一聲:“咱們一起轉轉也好,瑟瑟剛哭了一場,回去怕叫馬夫看出端倪。”又將自己的紫貂大氅解下來給瑟瑟披上:“山上風冷,你適才驚悸太過,別吹了邪風。”說罷捏了捏她的手,皺眉:“怎的這麽冰涼?”
瑟瑟隻覺他的手心滾燙,不由抬眼看他。林懷瑾見瑟瑟淚眼朦朧地看過來,又有些不自在,鬆了手當先走了,德生和瑟瑟快步跟上。
三人在寺裏散了一會兒,並未見有人來攔阻,德生道:“我就說吧,若是咱們真那麽不詳,他早就找人把咱們攆出去了,還會由著咱們亂逛?”他一口一個“咱們”,隻恨不得自己忘了剛才對瑟瑟的疏遠。
瑟瑟點頭,德生又發現個隱蔽的小門,壞笑著推開:“說不定是這寺裏的奧妙之處,咱們去看看有沒有什麽秘密。”
三人擠了進去,發現進了另一處園子,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便是冬日裏也是草木扶疏,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與寺裏景象大不相同。
“莫不是這些和尚在這邊背著人享受俗家生活?”德生有些吃驚,摸著頭道。
林懷瑾皺眉訓斥一聲:“不可胡說。”德生吐吐舌頭,衝著瑟瑟擠眉弄眼:“咱們進去看看唄,如果真發現這覺明寺的僧人暗度陳倉,那可真是一樁大事。”
林懷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天色,囑咐道:“近處走走,若是沒什麽發現就速速離開。”
德生應了,小跑躥了出去,不多時便聽見他喊:“世子爺,那邊果然有個女人!”
林懷瑾和瑟瑟都吃了一驚,趕忙繞過去看,果不其然有個瘦弱的女子背衝他們坐著,旁邊還有個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少年。此時她聽到喊聲,起身轉過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