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顆叫流淚痣
山裏,郝烺父母家。
遠處山巒連綿,近處樹木離離,皆嫋繞著薄霧,空氣極為濕潤,連鼻尖上的汗毛也顫栗栗,似乎都充滿水汽。每年盛夏,郝烺父母都會到山裏別墅避暑,一直住到夏末。母親總希望郝烺休假時來陪陪他們,郝烺也總有去不了的理由。山中寂寞,信號時好時不好,夜裏又太靜太黑,反而睡不著,以往住這郝烺比待在城裏還焦躁。
郝烺陪父親晨練。這已經是他在山裏住第七天了,連老盼著他進山的母親,都開始擔心他為啥還賴在這了。
父親:“啥時候走?”
郝烺:“這已經是您們第三次問啦!放心,我一沒犯事二沒躲債——”
“放屁!”父親打了一下郝烺腦袋,“你小子說話就沒個正形。”
郝烺撓頭,裝作被打疼的樣子。
父親覷他一眼:“不是說山裏信號不好?”
郝烺亮出招牌微笑,露出兩粒酒窩,“有時沒信號也挺好。”
父親:“不是說嫌山裏晚上太靜太黑?”
太黑?樓道裏很黑……郝烺恍然想起,他剛到城市之家西門店任職那天,恰好在前台接到一個電話。一個膽怯、細弱的聲音,氣喘籲籲的樣子,聽上有些慌張,但她說的不過是,七樓房間門前的聲控燈突然集體不亮了,樓道裏很黑,麻煩你們,請上來看一下。
雖然緊張,但說話很客氣,很有禮貌,不像郝烺通常遇到的那些動輒發難的租戶。
郝烺忙安慰道,好的好的,您別擔心,我們馬上派人上去檢查,你暫時就待在房間裏別出來,一會兒就好,行嗎?
這種老母親似的碎碎念的安慰,果然有效,對方仿佛立刻放鬆下來了,還發出一聲輕笑,“我沒事的……”那聲音說。
現在回想起來,那聲音忽然變得頗為熟悉……
父親:“想什麽呢?”
郝烺回過神,“沒什麽。”
父親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他,試探著問:“你和亮兒鬧矛盾了?”
郝烺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便索性不吭聲。但在父親看來,這便算是默認了。
父親:“你施叔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寵愛得緊,亮兒呢,雖說有些小性子,但是個好女孩——”父親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打住話頭,以一種父親式的洞察力仔細審視郝烺,“你們從小一塊長大,這些你都該知道啊,從前都沒問題,現在這是咋了?”
郝烺不想多說:“爸,這事您就別管了。”酒窩不見了,他開始煩躁。
父親指著他,“你小子——”
“郝叔叔——”施亮兒朝他們跑來。
“哎,是小施啊——”父親笑著答應,又剜了郝烺一眼,“好好,我不管,管你的人來了。”父親背著手離開了。
待父親走遠,郝烺朝施亮兒低聲嚷道:“你這是在幹嘛啊,不是跟你說得很明白了嗎?”
施亮兒:“什麽幹嘛啊,就是來看看你唄。”她又特意站在郝烺對麵,定定瞅著他,眼裏的神情仿佛在說,嘻嘻,我說的對吧,你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但她說出口的話卻是:“你不是說我們仍然可以做朋友?朋友探望朋友,有問題嗎?”
郝烺:“找我什麽事?”
施亮兒:“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郝烺不想再糾纏,轉身就走。
“等等——”施亮兒在他身後喊。
郝烺隻好停下,“你到底——”
一張泛黃的舊照片舉到郝烺眼前。郝烺一把奪過來,語氣從煩躁換成了惱怒:“你在哪找到的?”
施亮兒語氣倒是悠閑起來,“你房間啊。那晚你把我扔你房間,自個兒消失了。我起來找水喝,結果發現了這個。”
郝烺氣不打一處來,“你明明就是——”
施亮兒搶過話,“是,我就是衝著這個去的。我就想知道是什麽讓你現在像變了個人似的——”施亮兒兩根手指輕輕從郝烺手裏拈出照片,舉在陽光下看了看,當她再說話時,語氣中有真切的不屑,但也有真切的迷惑:“隻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郝烺似乎也平靜了。他再從施亮兒手裏取過照片,皺著眉,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似乎一時也沒弄明白這張陌生的照片為何在自己收藏中。
照片中是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女孩,紮著兩根翹翹的羊角辮。女孩手裏舉著棒棒糖,臉上露出燦爛的笑。但再看仔細一些,會發現她的哭腫的眼睛和滿臉的淚痕。女孩左麵頰顴骨附近,有一顆橢圓形的黑痣,半顆米粒大小。“這顆痣啊,叫流淚痣,所以她動不動就哭鼻子,好像有流不完的淚……”郝烺想起從前有個人這麽對他說。
療養院的小單人房間裏。
餘波坐在窗邊,對著陽光,舉著照片看了一會兒。餘波模糊記得,父親給自己買了棒棒糖,她就笑了,然後父親說,以後不能再給她買棒棒糖了,她又哭了。但最後,她還是笑了,她想如果自己乖一些,笑得好看一些,爸爸還是會來陪她玩,給她買棒棒糖的。
餘波將照片舉到母親眼前:“媽,你記得這張照片嗎?”
唔……
母親囫圇應著。
“媽——”餘波傾身向前。
對著窗外靜坐兩小時後,母親困了,盹著了。
餘波找來護士,幫忙把肥胖的母親搬到床上。母親年輕時體弱,吃得極少,但自患病、記憶力逐漸喪失以來,她飯量便大增,一日胖似一日,似乎丟開自己的一輩子、自己的人生,她終於可以好好吃飯了。
枕邊,母親沉重的呼嚕聲響起。餘波費力地抱起她的頭,幫她重新放置了枕頭。
母親紅潤的臉龐歪在枕頭上,嘴角垂下一線口水。餘波幫她擦拭,看著她,輕輕說:“老太太,看你氣色這麽好,起碼要活到一百歲呢。糟糕了,一套房子的錢也不夠你花了,我隻得更努力掙錢了。”餘波以為自己會被這句話逗笑,她摸了摸麵頰,發現笑容還未展開,便凍住了一般,僵在嘴角。
返回途中,餘波一直攥著照片。但看來看去,也想不起什麽了。那都是太遙遠的過去,她沒來得及參與的過去。她對父親的記憶,主要來自於母親的描述,而那些描述,核心也隻有一句話:你的遭千刀的酒**親,為了一個狐狸精,不要咱娘倆了。
母親都成這樣了,那個人不知怎樣了,爛醉如泥的時候,應該會有人給他端杯水吧……迷迷瞪瞪中,餘波依靠慣性,下車,走進公寓。每回看完母親,她就不由得異常煩躁,表麵安靜,內心卻像被一團火在烤著。她痛恨自己的情緒被人擺布。但愈痛恨,愈煩躁。她渴望來一杯。
大廳裏,餘波低頭疾走,她極想很快回房間,倒滿一杯酒,讓自己在微醺中輕輕飛揚,微醺中,一切都是輕飄飄的,一切都不值掛懷。
“哎呀,你這人——”餘波撞到了一個人。手中的照片掉到地上。
“原來是你,你是那位——那位——”施亮兒叫道,但一時想不起餘波的名字。
“對不起!”餘波連忙道歉,卻顧不得抬頭,她撲向照片,搶在一雙伸向地板的大手之前,撿回了自己的照片。
是郝烺和他的大手。
像被陽光晃住了眼睛,餘波眯眼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施亮兒和郝烺,真是一對妙人兒……
微醺中,輕輕飛揚,微醺中,一切都不值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