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回
北平這頭的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所幸陸覺趕來時,已有人暫且安置了工人,免得鬧起事兒來,真要是見了血,那就輪不到他們掌握了。陸覺下了車便腳不沾地的直奔了工廠,片刻不歇東奔西走,一刻也沒有耽誤,就這樣還足足用了三天的功夫——但好歹算是得了一個還算完美的結果,坐在酒桌上的陸眠之卻隻覺得疲憊,疲憊到酒杯都懶得端一端。 席間聽了一腦袋的溢美之詞,酒又多喝了兩杯,迷迷瞪瞪的唯剩下了一樣想回去好好睡一覺的念頭,明兒還要起個大早——不然豆汁兒攤該去哪兒找呢。 實在是想他。 陸覺也不知自己這是什麽時候新添的毛病,想著上一次喝酒還是與葉寒雲一處,醒來時未少遭這人的白眼與嫌棄。這會兒一個人在這處陌生的大床上躺著,撒酒瘋自然也不會有人理,於是便隻能空洞洞的瞧著天花板上的留白,胡思亂想。 陳卿言這會兒準該睡了吧。北平幹冷的厲害,出門時隻想縮著脖子。若還是在天津衛,暖暖和和的與他蓋同意床被子窩在一處該有多好——這幾夜都睡不好覺。就像當初陸覺剛與陳卿言搬往一處住時,起先那幾宿倆人都睡得不踏實,上半夜還摟在一處,後半夜便搶著被子,清早起來倆人皆是橫著睡了——到底是那些年一個人慣了,身邊憑白多了個人出來多少有些別扭。可現在,一張雙人床上餘出一人的地方,空落落的,反倒叫陸覺翻來覆去的難受。 “陳卿言,你想我不想?” 將頭紮進枕頭裏,陸四少爺小聲哼出這樣一句,像是在天津衛的那人能聽見似的那樣認真。不過第二天到底還是起的略有些晚了——實在是該怪罪昨晚多喝的那兩杯酒,急慌忙的穿戴好了,剛想出門,就想起自己落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回屋從桌上取了兩個空玻璃瓶,這才算是齊備了。 “聽您這口音,是天津人吧?” 陸覺早在來的那日便尋摸到了一處賣早點的攤子,攤主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動作麻利,又極熱情,待人的樣子總要陸覺或多或少的與陳友利聯想在一處。。 “是。”陸覺點點頭,將兩個玻璃瓶子遞了過去,順帶著還有一塊兒銀元,“您也甭找了,兩個瓶子幫我裝滿了就成。” “得嘞。”男人爽快接過來,“這是要帶回家去喝?” “捎給別人的。”雖然往根上刨,陸覺也是北平人,但這豆汁兒的滋味他是喝不慣的。“他愛喝這個。” “可不麽。”男人點點頭笑道:“北平人就愛喝這一口!兩天喝不著啊,還真想!來,這個灌得了,您先拿著。”攤主可真是一位實在人,一大玻璃瓶裝的滿滿當當,陸覺小心去接,可攤主常年的忙活著炸油條焦圈兒,手上自然是沾滿了油漬,一個不穩當,就聽“咣當!”一聲脆響,玻璃瓶子摔了個細碎,豆汁兒灑得滿地都是,在這樣的寒冷的清晨裏瞬間失了那點兒熱騰騰的氣。 “沒燙著您吧?!”男人慌忙從裏頭跑了出來,口中滿意歉意,“真對不住!” “不礙事的。”陸覺一向的好脾氣,更何況隻是無心之失,好而且隻是崩濺在皮鞋上一些,拿帕子擦幹淨了就是。 “就是糟踐了東西。” 隻不過瞧著那滿地的豆汁,一會兒便幹涸得隻剩下了些印子來,陸覺心上便像是梗了不知什麽東西,堵的人難受——許是小時家裏的管教作祟,摔破了東西總是要挨罵的緣故罷。 他也隻是這樣開解了自己一句,便也容不得再胡想些什麽別的,拿了那剩下的一瓶豆汁,折返回去再拿行李準備出門,走至門口卻瞧見了工廠那位管事兒的,正一臉焦急的敲著院門,約莫是聽見了腳步聲,扭頭正瞧見陸覺朝他走過來,開口便急問道:“您這是上哪兒去了啊少爺!” “我出去買……”陸覺還想拎起手裏的玻璃瓶子來給這人瞧看,可話還未講完,便被這人推搡著朝著剛來的方向走。 “您快回北平吧!三小姐找不到您電話打到了工廠來!要您趕緊回去!” “可我……”陸覺還想再問一句什麽事兒這樣的急,自己可不就是要回北平?這人卻已是不由分說的將他推上了早在一旁等著的汽車,直奔著車站去了。 “阿嚏!” 陳卿言一大早便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噴嚏。天愈發的冷了還不夠,昨天還連綿著下了一整夜的雨。他本來不是個愛在床上打把勢的人,昨晚也不知道是哪處不對,起來時一床的杯子竟是大半都被他蹬掉了地下,隻留下一個角來搭在肚皮上,整個人佝僂成了一團瑟瑟發抖。 “阿嚏——”陳卿言吸了吸鼻子,連忙從櫃裏扯出了一件冬日的厚夾襖來穿上,隻是一開櫃門,便瞧見了陸覺那幾件掛在櫃裏的襯衫。雖然已經洗的幹淨,但卻忘了熨燙平整,還都是些輕薄的夏日料子,這會兒已經穿不上了,掛在那裏瞧著又占地方又不好看。 “自己也不知道好好放著。”雖是嘴上埋怨,手上的動作倒是勤快。將幾件襯衫都一一取下來撫平疊好,起身去拿熨鬥時,心裏忽的又覺得自己這樣埋怨許是不大對的:實在不該怨他不夠勤快,他在家時總歸是樣樣有人為他準備齊整的,哪一樣也不用他操心。再者,櫃子裏陳卿言的大褂卻都是洗幹淨了便熨的平整極了—— 陸覺不是不夠勤快,而是如今將那些心思全放在了陳卿言的身上才對。 估摸著日子,也該回來了。 陳卿言這樣想著,便又替這位小少爺不值,實在是跟家養尊處優慣了,如今和自己一處,這樣細細想來,倒是受了不少委屈,實在是難為他了。明明有那鋪了軟毯的路,陸眠之卻是瞧都不肯瞧一眼,隻是一門心思的握緊了自己的手,任憑腳下的荊棘橫生,仍是要這樣轟轟烈烈的碾壓過去才好。 “陸眠之……” 空蕩蕩的房子是不肯守口如瓶的無信人,縱是這樣的悄聲細語也是藏不住的。 “我想你了。” 隨便將就一口吃罷了午飯,瞧著窗外的天又是吝嗇的將早起施舍的那點兒暖陽都一並收了回去,陰沉的要人心煩——得去慶園了,若是再耽誤上一會兒功夫下了雨,那就更不必去了。陳卿言心裏頭這樣盤算著,便起身出了門。 “小陳來了!” 剛剛行至慶園的門口,茶館跑堂的小二便迎麵招呼了一聲——委實要陳卿言覺得奇怪,他往日裏來來回回這樣多的次數,也沒見這人拔高嗓門的喊上一回,況且他又不是茶館的客人,也不必多費這些事來麻煩。 “嗓門又亮了。”隻不過陳卿言並未當回事,與他玩笑了一句便朝著後台去了——他與那位捧哏的搭檔時日不多,總有些詞是該對對的,免得台上出了岔錯丟人。 一進後台,那位捧哏的卻並不在,但萬笙兒與陳友利倆人皆是難掩臉上慌亂的神色,卻又這樣怔怔的看著自己。 陳卿言一愣:“怎麽了?”又站在掛著的鏡子前仔細瞅瞅了臉上,並未瞧出哪裏不妥,於是又問,“怎麽都這樣瞧著我?” “沒……沒什麽。”萬笙兒勉強拉扯了嘴角笑得實在難看,“你怎麽又來得這樣早?” “你手裏拿的什麽?” 陳卿言卻並不答她,而是注意到了萬笙兒與陳友利在背後偷偷摸摸的小動作,二人似在往袖口裏藏什麽東西,卻難免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叫陳卿言不注意也難。 “沒什麽。”萬笙兒慌忙搖頭,“不過是今日的報紙……” “給我瞧瞧。”陳卿言伸手去要。 “報紙你瞧什麽!”陳友利急了。 “……”若是陳友利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便更是要陳卿言糊塗又生疑,更覺得這倆人行為實在古怪,於是問道:“報紙我怎麽就不能瞧了?” 是啊,報紙他怎麽就不能看了? 陳友利也知道自己說的沒有道理,萬笙兒亦是不該如何是好的一副樣子看著他,倆人隻是這樣一個麵麵相覷分神的功夫,萬笙兒手裏的報紙便被陳卿言一把抽了過去—— “師哥!”萬笙兒再想攔卻已是晚了,隻能這樣撕心裂肺般的喊
了一聲,一切皆是來不及。 隻是一瞬,陳卿言的臉上便失了血色,那張薄薄的紙竟像是有了千鈞的重量,重到他再也拿不住,就這樣落到桌上。 報紙的首頁總是要用最惹眼的大字將近幾日的熱鬧事寫下來讓人瞧看,隻是這幾年天津衛的小報社太多,報紙亦是多的瞧不過來,這其中就難免有好些胡寫瞎謅的。陸覺與萬笙兒的事兒不就是個例子?不值得一提—— 隻不過這次,陸四少爺與章家大小姐的訂婚啟事,卻是這樣橫衝直撞肆意的足足占了將近一半的頁碼,兩人的照片還被排在一處,還真像是一對好事將近的璧人,皆是笑得歡愉的美好模樣, “師哥,假的!一定是假的!”萬笙兒一把將報紙攥在手裏,說話便撕了個粉碎,她與陳友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陳卿言,像是已經預料到要發生什麽一般的等待著。 陳卿言卻仍是剛才的那副模樣,一動未動的站在那裏,半響,慘白的嘴唇才猛烈的顫抖起來,幹澀的從喉間擠出一句話:“我去找他。”說罷,便頭也不回的朝門外跑去。 可是,該去哪兒找他? 陳卿言傻愣愣的站在慶園門口,三不管仍是這樣的熱鬧——它仿佛是一間密不透風的牢籠,沒有人能打攪到它,它是這樣的從容卻又是這樣不平凡的存在著,將其中無數的歡笑與悲戚都包容吞並,連同現在心如死灰的陳卿言,也一樣不著痕跡的啃食幹淨。 他不信。 是不能信的。 明明陸覺在走時還那樣不舍的溫柔摸著自己的頭發,說著要自己等他回來的——他說了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陳卿言都記得。 陸覺不會騙他。 “陳卿言。”正茫然的時候,忽然聽見耳邊有人叫他。抬起頭來倒還真是一張與陸覺有七分相似的臉出現在自己麵前。 “陸……陸小姐。”陸梔在這兒站了有多久?自己竟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 “看來你應該是知道了吧?”單是從聲音裏便能聽出陸梔難掩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寒意——陳卿言心裏清楚,她是不屑於同自己講話的,那日在白家,她恨不得在自己身上鑿出血洞來的目光仍是要陳卿言曆曆在目。或是在她的眼裏,自己不過同勾欄中那出賣皮肉色相的人物一般,並無什麽兩樣。隻是陸梔問的這一句,陳卿言來不及反應,隻是短促的“啊”了一聲,加上他此時這灰白的臉色,更是給人一種似懂非懂的感覺來。 “別在我麵前裝傻充愣!” 陳卿言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卻引得陸梔怒火中燒,她本在台階下站著,這會兒三步並兩步一舉站在了陳卿言的跟前,手也摸向了皮包內—— “我可不是陸眠之,沒那麽好糊弄。既然沒瞧見,那就趁現在仔仔細細的看看!” 那份被萬笙兒撕的粉碎的報紙,便又一次這樣殘忍且赤裸的扔在了陳卿言的麵前。 “不……”陳卿言聽見自己用顫抖的聲音說著,“不是陸眠之說的,我不信。” “好啊。”陸梔挑了挑眉毛,“你這人倒還真有些意思。你當陸覺去北平幹什麽?還不是為了躲著你?與章小姐的婚約也是早就定下的,難道陸覺未同你講過?” “哦——我忘了。他自然不會同你講這些,一個男人,說相聲的,陸覺胡鬧幾日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不過是個上不得台麵的下三濫,怎麽和章家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作比?” 什麽是撕心裂肺的滋味,這便是了。 陳卿言這樣的人。 和在陸梔口中這樣的人。 男人。說相聲的。下三濫。 每一樣都像是被炙烤過後帶著烈焰的鐵鞭,狠狠的抽打在陳卿言的身上,恨不得將皮肉都一並燒焦。他不是不能反駁,隻是他有這樣多的選擇,卻在這一刻毫不猶豫的甘心承受了那其中最隱忍的一樣——不為別的,隻不過因為麵前站的人是陸眠之的大姐。 “我不信。” 仍是這三個字。像是陳卿言手中緊握的救命稻草。他毫無辦法,卻唯獨剩下了這一丁點的信念——他得憑這個活著
。 陸梔冷冷瞧著他,又是從皮包裏拿出了一樣東西,遞在陳卿言的跟前,“那這個呢?” “你信了嗎?”那日在車站分別時,他親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來,又親手替陸覺戴上的那條粗毛線的圍巾,現在就在陸梔的手裏。他對陸覺說,“別摘下來。”“是你的吧?”陸梔冷笑一聲,將圍巾朝著陳卿言的懷裏扔去,他卻像是被凍僵了一般,接也接不住,圍巾在懷裏滾了一輪,就這樣掉在了地上。“陸覺讓我給你的。”“該說的我也都說完了,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得識好歹。對了,你現在住的那處房子,也是陸覺買下來的吧?那處房子你且住著吧,全當是給你的一點兒……”補償。直到陸梔走了,陳卿言仍是在那兒失了魂的一般站著。萬笙兒、陳友利已從後台追趕了出來,卻隻見他這樣站著,不哭也不笑,不動也不鬧——活死人一般的站著。半響,陳卿言才彎下腰去,將地上的圍巾撿了起來。“師哥……”萬笙兒雙眼通紅的叫著他的名字,可陳卿言卻置若罔聞一般,他隻輕輕的撣著圍巾上沾了的土,是一絲不苟的認真。“小陳啊,你好歹吭一聲!哪怕你哭一聲!你別這樣!要我們——要我們可怎麽辦啊!”陳友利搖晃著陳卿言的肩膀,卻是無濟於事。陳卿言是這樣的固執。就像在遇見陸覺這人之前,他曾固執的認為,自己這一生不會愛什麽人,亦不會恨什麽人。但是陸覺出現了。陳卿言這才發現,自己愛極了他。卻在這一刻,也恨極了他。“陳卿言他……”“出事了。”陸眠之再見他時,陳卿言躺在醫院的那張白床上,像是睡熟了——他睡得這樣沉,沉到陸覺連同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陸覺就這樣直挺挺的在床邊跪了下來,他手裏還拎著那瓶打北平給這人帶回來的豆汁兒,這人怎麽這樣狠的心,自己這樣叫他,都不肯醒來嚐一嚐?“陳卿言……我回來了……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算我求求你。”盡管陳友利百般的阻撓,陳卿言卻在這晚還是執意上了台。所有人都不知他到底為了什麽,卻瞧著這人這次在台上格外的不同——這段《九藝鬧公堂》陳卿言從未說的這樣賣力氣過。可不是要賣力氣些麽。陳卿言鞠躬起身,由左至右環視了一圈慶園的樣子。今日來的人不多,但卻有不少熟識的麵孔,他想起那日陳友利同自己講:“聽說你又回來說了,以前的熟客好些都來捧你。”是了。他愛相聲,但更多的是因為這是他養活自己能吃上一口飯的手藝。他愛陸覺,是因為……“我再給你唱段探清水河吧。”沒有人豎起耳朵來辨別他這句話裏的措辭,自然也不會有人察覺到,這個“你”字,陳卿言在舌尖上滾了一番,最後狠狠的吞咽下去,是有多麽艱難。“桃葉兒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在其位這個明啊公細聽我來言……”陳卿言倘若我是真的喜歡你呢?若是心上人是你,莫說是清水河,就是這海河跳上十遭,百遭,千萬遭,我也是樂意的。不都是你說的嗎?當初的話這樣鮮活的打腦海中不安分的跳了出來,卻都成了可悲的飛蛾,連最後那點兒取暖的火光也都熄了——那個端坐在台下,眼裏唯有自己一個的陸眠之。再不會有了。他愛陸眠之,隻是因為愛他。“秋雨下連綿 霜降那清水河 好一對鍾情的人 雙雙跳下了河…… 編成了小曲兒來探清水河”陸眠之。這樣的一個我,亦也不會再有了。一曲唱罷,陳卿言卻並未回後台,而是轉身快步朝著一側的樓梯走去,慶園一共有三層,一層池座,二層包廂,三層則是陳友利為了方便給他們留出的客房。陳卿言不做停留,一股勁兒隻奔到三樓。“小陳!你幹什麽?”陳友利已覺得不對,再顧不得別的,衝著樓上大喊一句,“你別做傻事!”眾人皆朝著樓上看去,隻瞧見那身黑色的大褂毅然翻過欄杆,就這樣輕飄飄的落了下來——陸覺。這大概,是為你唱的最後一回了罷。我們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