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姐思夫
一杯茶未喝完陸梔便走了,陸覺一個人坐在剛才的位置始終未動,心裏始終有些悶悶的,覺得有些後悔——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於陳卿言、於家裏,他都是最難做的那一個,讓他對不起誰都不成。就如同老劉那日對他講的那番話一樣,爸媽自然不會真的就因此與他劃清了關係,不認他這個兒子,陸覺更不是白養的狼崽子,看著父親為難卻無動於衷。隻是趕得這個時間太巧。接陳卿言回來的路上,陸覺幾次想要開口,卻都咽了回去,最後還是陳卿言瞧出了端倪,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麽了?我看你在慶園的時候便是想要同我講些什麽的樣子,這都要到家門口了,你還未說出個所以然來。” 說話的時候,陳卿言懷裏捧著紙包的半斤剛買的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手上忙忙活活的剝著,送至在陸覺的唇邊要他吃,自己又笑著道:“這樣難說的話,該不是要我和分開?心裏頭正在打架?”“不許胡說。”陸覺瞪圓了眼睛唬他,卻是將軟糯香甜的栗子囫圇幾口下了肚,這才略顯艱難的開口,““我可能得去北平幾日,你一個人在家……”“成。”陳卿言仍是低頭剝著栗子,“你什麽時候走?”“越快越好。”陸覺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道:“你也不問問我去北平幹什麽?什麽時候回來?”“你既然要去自然是有你的事,而且準是要緊的事兒。”陳卿言這才將目光從栗子上收了回來,隻不過瞧著像是對自己剝栗子染了一手的黑不大滿意,撅了撅嘴說道:“你總不會騙我,該去便去就是了。”良久無言。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車裏,陳卿言就看著陸覺將自己的手拽過去,用帕子一點點的耐心擦幹淨。他瞧著陸眠之這樣認真的樣子,心裏念得無不是“這人怎麽這樣的好。”他哪裏知道陸覺此時心裏更是隻剩下了一個念頭:“自己哪兒來的這樣大的福氣。”許多人終其一生,尚且不能遇到能讓自己交付真心的人。自己卻是何其的幸運,能得以他在身邊陪伴。如是命運這棵盤根錯節的大樹枝杈若是生得彎了一寸,自己便要錯過他——這該是怎樣大的遺憾。本著盡早回來的想法,陸覺便吩咐人買了明天一大早去北平的車票,這會兒回了家,便忙著整理些換洗的衣物,免得明早手忙腳亂來不及收拾。“我又不大想要你走了。”陳卿言坐在床邊,看著陸覺從櫃子裏扯出兩件襯衫扔在皮箱裏,皺得堆成了一團,他估摸著自己心裏跟這襯衫也不會有什麽兩樣。可說完了又覺得自己任性的厲害,揉揉了眼睛反悔道:“我胡說的。”“不然你幹脆和我一同去得了。”陸覺暫且先把手上的東西放下,挨著坐在他身邊,“瞧你這幅委屈像兒,真要我走還怪舍不得的。”“哪兒有你說的這麽血活。”陳卿言兩手捂住了臉,不大想讓陸覺瞧見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我不同你走,剛在慶園說了兩日,我這會兒走了,又要耽誤陳老板的買賣。”“那你想要點兒什麽?我給你買回來。”這倒真提點了陳卿言,稍稍沉思了片刻,忽的想起了一樣,笑道:“我自打離了北平就沒再沒喝過豆汁兒,這會兒真有點想了,你要是不嫌麻煩,等回來的時候幫我帶上一瓶好不好?”“就這個?再沒了?”陸覺怎麽也沒有想到陳卿言隻有這樣簡單的要求,看著這人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說了聲“沒了”,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於是拽過來在臉上親了一口,念了一句:“你倒是好養活。”隻是第二日一早起來要走時,倆人皆不再像昨晚這般笑鬧著說話——到底是沒有分開過,別離總歸實在要人難受,他倆不遠處又站著一對分別的男女,瞧著模樣打扮像是學生,女孩兒送男孩兒走,哭得像是淚人一樣抽抽搭搭個不停,人都送上車了,又下來難舍難離的擁抱在一處。陳卿言巴巴的瞧著她,忍不住癟了癟嘴。“幹什麽,你可不許哭給我瞧,那我可就真走不成了。”陸覺也不再像那日送別杜暉時一樣瀟灑,攥緊了陳卿言的手,遲遲舍不得撒開。“才沒有。”陳卿言吸了吸通紅的鼻子,他雖然難受些,但確是沒有要哭的意思。隻是未想到今早這樣的冷,實在是凍得人難受。“快回去吧。”陸覺心疼的瞧著他,“再站一會兒,回去準要頭痛發熱了。”陳卿言點頭恩了一聲,卻是伸手摘下了自己戴的圍脖來,又替陸覺係好——他實在是瞧著陸覺這大衣不夠擋風,脖子露在外頭叫人看了打哆嗦,這才開口囑咐道:“可別解!我這就回去了,不礙事兒的,你也想著早些回來。”陳卿言是該走了,卻是因為他已瞧著不遠處有個熟悉的身影朝著陸覺走了過來——陸梔也來送他了。他眼下暫且還是不與陸家人碰麵為好——說到底,不在意也全是自己哄騙自己,仍是覺得有些心酸,背過身去快步走出了車站,到底還是聽見身後火車起駛的轟鳴聲,紅了眼眶。嗨,準是冷風吹的。陸覺既不在家,陳卿言一個人在家裏也沒什麽意思。送離了他便徑直去了慶園,陳友利還打著哈欠,便看見陳卿言這樣一大早就來了,迎麵走過去問道:“今兒怎麽這麽得閑了?”“嗓子癢癢唄。”陳卿言說了句俏皮話,兩人正說笑著,便有客人陸陸續續打門口進來了,陳卿言問道:“今兒誰第一個上場?”陳友利搖頭:“我哪兒還成天記著這個!甭管誰了,你既然來了,要不就先說一單的?”“也成。不過甭說了,我唱段蓮花落吧。”“王二姐淚滴嗒,思想起庭秀老沒有回家。二哥臨走留下了一句話,他叫奴家我們給他把那汗頭褡褳紮。十指連心趕樣的場,我把這個絨線指褳上紮。拿過來鋼針我紉上了一條線,這一頭挽了一個死疙瘩。小小的
鋼針兒不受奴家我們使,擱在了這個鬢角上他是磨了又是劃。奴做活正嫌燈他不亮,十指連心他夾蠟花。夾蠟花燙了奴家我的那個手,那拍嘟拍嘟拍,哎啪嘟啪嘟啪。啐了一個唾沫小鞋底上擦。哎,一呀一針紮,上方玉皇張大帝;哎,二呀二針紮,二郎爺係狗把孫大聖來拿;哎,三呀三針紮,金吒木吒哪吒三位太子;哎,四針紮,四大金剛就抱著琵琶;哎,五呀五針紮,五條孽龍兒來戲水;哎,六針紮,六個仙女就捧袈裟;哎,七呀七針紮,七個小星兒參北鬥;哎,八呀八針紮,八仙過海把寶貝拿;我的九針紮,九頂山前有座娘娘的廟,杜康造酒醉倒仙家。”……“王二姐淚交流,思想起庭秀老沒有回頭。今天沒有什麽事,要給我二哥哥繡個兜兜。箱子裏頭找,櫃子裏頭搜,搜出一塊老太太叫貓花、花、花洋縐,搜出來幾米鵝緞綢,要給我二哥哥繡個兜兜。四角繡上四出大戲,四出大戲繡在上頭。頭一出我繡的本是《牧羊圈》,二一出我繡的本是《撇彩球》,三一出繡的《四郎探母》,四一出我繡的本是《黃鶴樓》。當間兒沒有什麽繡,繡了一個獅子滾繡球。”“雖然我的兜兜小啊它的地方大,兜兜上還能繡上九大州。蘇杭州、德貴州,要吃蜜桃到深州。滄州的獅子,景州塔,離京四十到通州。趙州橋 魯班修,玉石欄杆聖人留。張果老騎驢頭裏走,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有的官兒沒的官兒的回來再走,撇下了二妹妹淚交流。”“王二姐淚如梭,思想起庭秀張二哥。今天沒有別的事,要到繡樓看明白。嘰蹬蹬,咯蹬蹬,那把樓上,忙上樓板一十三坡。拿過來菱花照一照,照照我的模樣卻是為何。鏡子裏邊照著一個王二姐,鏡子外邊照著一個王翠娥。奴家我們笑,她也笑,奴家我們生氣就把嘴噘著。鏡子裏邊照不見這張庭秀,我要你無用的東西做什麽!”“當啷啷摔壞菱花鏡,回手拉倒梳妝桌。肥皂胰子扔滿了地,針線笸籮往樓下潑。叫丫鬟,撕被窩;慢著撕,二哥回來蓋什麽?二哥回來都凍著。急忙撕壞了鴛鴦枕;慢著撕,二哥回來枕什麽?二哥回來枕毛窩;毛窩矮;枕鐵鍋。正是二姐瘋魔鬧,巧嘴的丫環把話說。不要吵來不要鬧,這個花園來了庭秀張二哥。二姐聞聽這麽幾句話,十三磴的樓梯她不下,毛兒跟鬥咕咚咕咚往下折。這麽會子行行正走來的快,花園不遠頭裏擱。二姐就奔頭裏看,抬頭見了我的張二哥。我這一把手啊拉住了張老二,十八年的委屈我們上樓兒再說。我一言那唱不盡那個摔鏡架,好與要是不好您呀擔待著聽著!”茶館本就人少,陳卿言這一段唱罷了,連個鼓掌、叫好的也未有,倒像是給自己唱的似的。不過他這心裏卻是真真兒的舒坦了些。《王二姐思夫》,可不就是唱給自己個兒聽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