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上山與下山
春蠶湖流經南梁州三郡十五山，上至烏鴉郡，過白露郡，於朱雀郡止。湖麵兩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頭中，有名的不過白玉山，鼓樂山，以及清韻山。
而清玄宗就在清韻山上，隱沒在山峰間的雲霧裏。它的山門有兩個，除了富麗堂皇，坐落於山腰大殿前的山門外，於山腳下亦有一個簡陋的山門。
那真的隻是一扇門而已，旁邊門梁上掛著一個鈴鐺，作用其實隻是個象征，表明此地的主人，排除閑雜人等的打擾，一般要是有客來訪，直接越過這扇門便是。
這一個下午，有三位來客來到了這扇小門之前。
“蛟兒，你去跟哥哥站在一起。”三娘送了手，把手上的油紙傘全遞到女兒手裏。
“我不。”黃蛟還在生黃皆的氣，小嘴癟著，腦袋別在一邊。
“聽話！”三娘聲音重了一些，自從踏上幾層台階來到這，她的思緒便亂成了一團麻。
黃蛟從未見過母親生氣，眼淚都快被嚇了出來，以為自己哪兒做錯了，默不作聲地退後，與黃皆並排後便低下頭去。
她是想黃皆哄哄他的，不過黃皆並沒這心思。
他直視前方，看到三娘搖了搖門邊的鈴鐺，退開些許，竟徑自跪在了山道上。春雨淅淅瀝瀝灑在她的衣裙與發絲上，頃刻讓她濕透。
“娘！”他聽到自個妹妹的哭喊，暗自抱怨句麻煩，伸手擋住了黃蛟衝向她母親的勢頭，隨後拉住她纖小的肩頭，將她擋在原地。
“放開我，你幹什麽，娘.……”
黃蛟的哭喊還未完，那扇門便向兩邊開了。露出本被截斷的山路和三個身影。正巧，下山三人也是一男兩女，那兩個女子似乎是中間那個華服少年的仆從，著著素衫，一人為他打傘，一人為他揉肩。
“這位……夫人，何事叨擾。”少年一隻眼閉著，另一隻眯著掃了三娘一眼，有些懶散地問道。
三娘咬著嘴唇，柔柔弱弱地答道：“還請公子稟報三長老，就說……孽徒楊柳青求見.……”
“三長老？三長老雲遊去了。”少年嗬嗬一笑，“而且，夫人你這打扮可一點都沒有修行人的樣子。”
見她不答話，仍舊自顧自跪著，華服少年看了眼她後頭的小輩，繼續開口：“要不你有什麽事，跟我說也一樣。”
“請問.……公子是.……”
“哦，我名魏離歡。”他從袖子裏拿出把扇子一展，遮了半麵，開口說道。
“您是，您是三公子。”三娘忙不迭說道，腦袋重重磕在身下地麵上。
“怎行此大禮。”魏離歡雖如此說，卻無一點喝止的意思。
“如果沒事，滾一邊去。”一聲少年輕語止住了他的享受神色，更讓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你說什麽？”魏離歡看著出言的黃皆，神色並未有多少惱怒，像是沒聽到一般再次問道。
“我說，如果沒事。”黃皆目光放在淒涼的三娘處，出言並不猶豫，“滾，一，邊，去。”
“三公子，三公子，他年紀小，什麽都不懂。”三娘連忙撲倒在地，忙不迭磕頭，腦袋幾乎都要磕出血來，“童言無忌，您別在意。”
“誰是你三公子，夫人，您可真會攀親戚。”魏離歡笑容轉冷，終於沒心思再與她調笑，“不過你可放寬心，我不會出手。”
他扭頭瞧著正揉肩的侍婢，喚了聲：“桃子。”
那正是這侍女的名字，隻見她嫣然地點頭，消失在原地，片刻便出現在黃皆眼前，抬起白玉般的手臂，往他的腦袋伸去。
黃皆不屑地輕哼一聲，抬手往身邊黃蛟眼前遮去。
看了這麽久戲，該出來了吧。他心中想道。
“好了。”蒼老的聲音響起，魏離歡身邊，一個著黑袍的老者自空氣裏浮現，“桃子，你回來。”
老者與魏離歡不同，並不想有人死在清韻山腳下，對他而言，這實在有些晦氣。
桃子動作不停，兩指依舊自顧自地抓向黃皆雙眼，隻是動作慢了一些。
“桃子，可以回來了。”魏離歡第二次開口，這才把桃子喚回，接著他轉身跟這個老者施了一禮，“二叔。”
這位老者是他的二叔，也是清玄宗的二長老。
“嗯。”老者輕輕點頭，隨後看向跪著的三娘，“丫頭，你既已下山，怎麽又回來了。”
“二長老，我背叛師門，萬死不得赦，但求求你救救我孩子，求求你。”三娘隻是磕頭，眼淚一顆又一顆地落下。
“是麽。“二長老粗糙蒼老的手掌按在三娘的頭頂，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感受著手掌下女子的顫抖，”你本是清玄宗門人，如今落了難，跪在這裏懇求，於情於理，我怎麽會不答應你呢。“
“謝謝二長老，謝謝二長老。”
二長老手掌托在三娘額頭，阻止了她磕頭感謝的動作：“哎~你也先別忙著謝，我且問你，這一對娃子，你想讓誰上山呢？”
“讓……誰？”
“當然，你總不會以為，這兩個娃子都能上山吧。”二長老似笑非笑，這個女人臉上露出的糾結神色讓他十分享受。
“選一個吧。”
“那，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自生自滅。”
三娘心頭一驚，悲戚一股腦地冒了出來，柔弱的身子顫動越發劇烈，扭頭回看，一雙淚眼，腦袋裏沒主意，一片空白。
一個是自家老爺的血脈，一個是從自己肉裏出來的親生女兒，這樣的選擇對她一個女人，實在太過嚴酷。
哎，真夠麻煩的。
黃皆擋著黃蛟的手繞到她背後，將呆愣的她推到前頭。
“老家夥，我小妹上山。我自由自在慣了，並不想入你宗門。”
“小東西，你倒是無私。難道你覺得清玄宗配不上你麽？”二長老順了把下巴上的胡須，語氣不滿。
他可以不收黃皆，卻不喜歡黃皆自己拒絕。
“要是我說是呢？”黃皆邁步，將黃蛟推到三人中間，把傘遮擋在三娘頭頂，蹲下身子，拉住她的手臂欲把她從潮濕的山路上扶起。
“你已不在他們門下，何必再跪？”
三娘抬頭看他，不明白這個一向浪蕩，貪生怕死的六少爺為何變了性子，片刻後反應過來，另隻手拉住黃皆攙扶她的手臂。
“子逾，你去，你去啊。”
她喊著黃皆的字，對她來說，還是老爺的宗族延續更為重要。
“娘，娘~”黃蛟終於意識到了將要發生什麽，轉瞬便哭了出來，轉身朝母親所在處跑去，卻被一隻手給拉住了。
“你們商量好了麽，讓這小丫頭上山？”二長老抬手按在被魏離歡拉住的黃蛟腦袋上，手掌飄出紫霧。
黃蛟轉瞬安靜下來，身子軟倒，被桃子給抱住，口中依舊喃喃呼喚著娘親。
“便是如此，老家夥，我和姨娘就不多打擾了。”黃皆抹了把頭上冒出的汗，不顧被三娘捏得生疼的手臂，使勁提著驚恐得望著他的三娘的身子，見自己虛弱，實在提不動，便往外一點點拖著，緩慢離開山門。
清玄宗幾人神色各異，卻隻是靜靜看著兩人越走越遠。
“二叔，這便讓他們走了？”許久之後，見那兩人已經退到了下山的石階邊，離這遠了一些，魏離歡輕聲開口。
“舉手之勞而已。你讓桃子將這小丫頭送上山吧。”
“可這，不好交代吧。”魏離歡擺擺手，示意桃子帶黃蛟上山，另隻手指了指天空。
“我們這些老頭子並不想跟廟堂有太多牽扯。”二長老搖了搖頭，轉身走向來時路，下一句話又飄了過來，“可是你不一樣。”
魏離歡嘴角一撇：“我懂您意思了。”
……
微雨之下，春蠶湖畔，路邊野花開得零碎。
“對不起……對不起.……“三娘語帶哭音，自顧自輕聲說著，低垂著腦袋失魂落魄地跟在黃皆身後，連握著的那把傘也忘了還給黃皆。
“行了，一路上你都說了多少次了。”黃皆對自己未上山並沒有多少遺憾，伸出雙臂，深深吸了口雨後濕潤的空氣，“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你有什麽抱歉的。”
“可是.……可是，子逾，你的哥哥們已經.……你是老爺唯一的.……”
“怎個？你是覺得我這個小少爺靠自己活不下去麽？”
“不是，我.……”三娘不知道怎麽說，眼淚便又落了下來。
“你以前還當過女俠呢，女俠哪有總是哭哭啼啼的。”
“我……我以前就是師傅座下最沒用的那個.……”
“不見得吧，你那一跪足夠勇敢了。”黃皆停步，轉身走到三娘麵前，抬手拍了拍三娘握著傘的手，“姨娘，您不會真認為你的那位二長老肯收我入門吧。”
“啊？”三娘目光疑惑。
“我的這位小妹，資質可比我這個‘廢物’好多了。”黃皆心中一皺，自己稱自己廢物還是讓他有點別扭，但為了寬慰三娘他還是說了。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魏離歡裹帶笑意，插口回道，飄飄然從空中落下，穩穩落在地上。
雨點紛紛落在他的身上，被他身上一層無形的隔膜阻擋，歪曲了方向，滑落在地上。
“三公子，您……有什麽事麽。”三娘側身麵對來意不明的魏離歡，手將黃皆推到自己身後，柔弱的身子擋在他麵前。
“夫人，也不是什麽大事。“魏離歡左手握著扇柄，輕輕敲擊右手攤開的手掌，”隻是要請你跟這位小兄弟幫一個忙。“
“三公子有求，我們，能做到的……自然會幫。”三娘勉強露出個笑臉，身子將黃皆擋得更嚴實了一些。
“是麽？那實在是太謝謝了。”魏離歡出聲感謝，腳尖在地麵上一點，身子向兩人飄來，一瞬便擠進了三娘的傘下，“是這樣的，聽說過兩月便是當朝皇帝的生辰了，我們清玄宗也想備些禮物給他，不如.……”
“子逾快逃！”三娘眼睛瞪大，用平生最大的聲音驚叫。
這是這個可憐的女人最後的話語。
魏離歡的扇子碰到了她纖細脖子，手指一移，迅速展開的扇麵轉眼便切開了她的脖子。
那把傘落下了，同時落下的還有三娘。她向後倒著，濕黏的發絲砸在黃皆肩上，隨後便無力地滑下，落在地上。
在這一時刻，黃皆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他這位姨娘的名字。
“不如你們便來做我的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