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落定(1)
無論我和他是什麽關係,利用也好,逃避也好,我不可否認的是,我在這一刻是多麽渴求他的庇護。
他是男人,在前朝翻雲覆雨、血腥殺戮。我是女人,我被他派心腹保護,在一個平靜的後方等待他的成功。
我們是綁在一塊兒的。他是我的夫君,也是保護我的人。
我心內翻滾地無以複加,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推開殿門,我看到無數的宮燈與火把,一晃一晃地,將子夜映照成白晝。
遠遠地,我看到有很多身著盔甲的人,其中站在最前麵的那位我依稀能看清其麵目,是我父親的舊交,驃騎將軍林大人。
武將們顧忌我的嬪妃身份,都不敢進瓊宮來,隻在宮門外與王德等一同侍立,等著他們的帝王。
眾星拱月在中央的就是夏侯明,隻有他沒有穿盔甲。
他甚至連龍袍都沒有穿,隻穿了一件家常的青衫錦袍,在這樣翻天覆地的日子裏……雲淡風輕,一如平常。
他緩緩從朱紅色的大銅門跨入,走過一重一重的宮門。他那張俊朗的麵容一貫被我稱之為“人模狗樣”,但今日,我看到他徐徐走進,那直入發鬃的劍眉、那倒映天地的星目,還有他那一貫玩味的清朗笑意,這一切在我眼中慢慢地放大,使得我心裏眼裏都覺出他的美好。
他在距離我一丈遠的台階之下站定,四周宮女們的宮燈光芒大盛,他的麵目被照得清晰異常,棱角分明。隔著那麽遠的距離,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睛裏。
我第一次在別人眼睛裏看到自己。
我看著他,心內的驚喜與安心齊齊湧上。
他輕笑,豐神俊朗之姿更甚,一伸手拉住了我道:“玉兒,咱們成了。”
聽得“成了”二字,我心內大喜,甚至有眼淚落下來,我上前抓住了夏侯明的臂膀,不住地道:“恭喜皇上,大業得成……”
他眼睛裏的笑意幾乎要溢滿,雙手霎時環住了我的臂膀,久久不肯鬆開。我亦伸手勾住他的頸,含淚將頭埋在他的胸前:“皇上,大業終於得成了罷。這真好,真好……”
“恩,玉兒沒事就好。”他一手輕拍我的脊背,如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忽而又捧住我的麵頰托起,猛地將唇印在我的額前:“日後,朕便是名副其實的君王,是這天下的主宰,再也不可能被旁人左右。朕終於能夠有保護玉兒的能力,玉兒再也不會委屈,再也不會心驚膽戰,再也不會被人欺負,朕保證……”
這不是劫後餘生,而是勝者的歡欣與驕傲……他不住地笑,抱著我不肯鬆開,我也貪戀他懷抱中的溫暖與安心。不覺二人竟這般相擁了許久。
最後還是一位年邁迂腐的將軍在宮門處輕咳了一聲,我們才知不妥,忙按著帝王與嬪妃的禮數好好地站定了。我不知自己竟有貪戀他的一天,擁了那麽久,渾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
哦,我果然還是被政變嚇怕了,隻想縮在這唯一能給自己安全庇佑的男人懷裏。
我有些發羞,低了頭尷尬道:“皇上還有許多政務吧?正是多事之秋……”
他微微點頭,笑道:“外頭還不太安穩呢,朕方才就在城樓上。”
我不禁驚道:“京城內有動亂麽?”
“並沒有。”他搖一搖頭:“因為司徒氏的黨羽淮陽都督竟敢領兵進京城,朕恐有變數,就部署了禁軍和武將,自己也去城樓瞧一瞧。不過計劃已成,莫說淮陽都督,司徒一族都已經伏法了。”
說罷眉宇間又生出傲氣來,顯然對今日的勝利萬分得意,一壁笑著道:“朝臣內鬥,兵不血刃才是上上策,若真的亂起來……匈奴那兒就會蠢蠢欲動了。這一次多虧了你兄長,他使了緩兵之計截住淮陽軍,這才沒有兵戈相向。”
“至於北疆領兵的司徒淩……朕派遣的監軍已經繳了他,不日會押回京城來。”
我長舒一口氣,這一回,是真的要了結了。按著他的計劃,十天之內要塵埃落定,那就是絕不能動兵戈。拖了兩日,原是因為那個淮陽都督。
其實若是真要動兵戈,夏侯明手裏握著的兵馬也足夠抗衡。金家的舊部是他的人,威北侯家也是他心腹,還有徐家……這些年他苦心經營,到底握了多少重兵和心腹的朝臣……其餘的我不知道的就更多了。
說話間,又有一個小內監跑得氣喘籲籲地來稟報。他在我們麵前跪下道:“長樂宮已經妥當了!”
夏侯明聞此,當即賞賜了小內監一塊翡翠。又朝外頭一撇,吩咐道:“你去傳話,令諸位將軍們退下吧。折騰了這些天,大家都累了,明日朕再論功行賞。”
我聽著心裏一驚——原來這些武將進到後宮裏,是為了防範長樂宮……
夏侯明是怕皇太後在宮裏麵養暗衛什麽的,最後來個殊死一搏。因為他自己就是養暗衛的,所以他防著這一手。
不過事實證明,皇太後沒他想得那樣能幹。
夏侯明在我這兒隻待了兩刻鍾就離去,甚至連屋子都沒有進,就站著和我說了這些話,要我安心。
他很快就匆匆地離去。鎮國公府已經抄家了,不過還沒斬首呢……他的事務很是繁雜。
他臨走時,吩咐了方嬤嬤好生照料我,又看著那裏三層外三層的禁軍,猶豫著道:“要不,還是讓他們再守兩天?這幾日剛平息了大亂,朕怕宮裏頭有刺客……”
禁軍們這幾日為了保護我,人人三班倒,晝夜疲累,我都有些過意不去。本想勸夏侯明讓他們回去歇著,不過又怕真的有刺客……於是想一想我就不說話了。
最後禁軍們都被留了下來,夏侯明當場吩咐每人賞半年的俸祿,人人欣喜謝恩。
***
隆慶五年的六月初三,聖旨下,列數鎮國公十二大罪狀,斬鎮國公府滿門。
鎮國公的黨羽眾多,隻官員牽連起來就有千餘人。如淮陽都督一類的心腹自然是立即處斬,其餘的人也命在旦夕、聽候發落,政變最後的處置一向如此。
之後封賞功臣,威北侯家與徐家自是更為顯赫,我大哥也因著“居功甚偉”,被提了一品的尚書官職。我父親則被追封,洗脫了當年的罪狀。
一品的尚書啊,他才二十四歲。
不過想一想,夏侯明也才二十四歲。
斬首的午門熱鬧非凡,每一日都是血流盈尺,這樣一直持續了數日。
夏侯明在七日之後又來了我宮裏。他忙碌許久,平日裏散漫荒唐的麵色都有些疲累。
我因行動不便,就坐在床榻上與他說話。我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對兄長太過加恩了,他年紀尚輕,還需要曆練。”
夏侯明笑笑:“他是年少有為。就算不行,也還有副職幫襯著,不怕他撐不起來。”
這當然不是能力的問題……我是覺著金家太過顯赫了。因為是誅殺鎮國公的功臣,如今金家的尊榮甚至超過當年父親在時。
我想再勸,卻不太敢說,畢竟後宮不能幹政。
我沉寂著思量了一會兒,又想起太後來,遂問道:“長樂宮那兒……”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我不去操心朝堂,後宮裏也是風起雲湧。
我雖稱病,但也不能對身邊事物絲毫不管。
“皇太後身子抱恙,已經移去了千佛山靜養。”夏侯明的神色淡漠而冷冽。他隨即偏頭看向我,慢慢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功臣眾多,要封賞也要花上不少時間。還有後宮裏的功臣之女,都該賞……”
之後的很多日,朝堂上盡是封賞與貶斥。功臣要封,司徒家昔日眾多的黨羽都要貶,這些都要妥當安排好。
我本以為夏侯明嗜殺,是狠厲之人,但這一次政變卻沒有趕盡殺絕。司徒氏族是誅殺了,其餘的人都給放了一條生路。
我暗暗思量,也覺得夏侯明的處置最為恰當。
他果然是十分有治國的才華,事事都能做到周全,既能把一幹臣子掌控好,也不寒了天下人的忠心。
這麽紛亂數十日。七月初一時,皇帝下聖旨晉封後宮嬪妃。
我被冊為昭儀,蘭婕妤封貴嬪,李貴人封小媛。其餘的幾個本不受寵的嬪、貴人等都冊封了。
我們在鳳儀宮中請安時一塊兒接了聖旨,我因有孕不便行走,皇後娘娘免了我的太廟行禮。
皇後笑對我們道:“你們都是得力的人,日後都要盡心侍奉皇上,以報君恩。”
眾人紛紛跪下稱是。
皇後又往寧妃那兒斜斜掃一眼,道:“本也想封寧妃為夫人的,你為何向皇上極力推脫呢?”
我這才知曉,寧妃的父兄亦有功,這是我當初始料不及的。果然,夏侯明的勢力眾多。
當年司徒太後立她為側妃,也是萬萬想不到會有今天吧!竟然倒打一耙,幫著皇帝一塊兒把鎮國公府給拆了。
寧妃麵上淺淺含笑,起身與皇後恭敬道:“臣妾的父親哪裏有什麽功勞,隻是忠君之道罷了。臣妾德才平庸,忝居妃位已經是大大的恩典,不敢奢求夫人之位。”
皇後對她一向冷淡,這次也沒什麽笑意,隻淡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