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夏侯明(4)
我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站在榮國府牆頭上的樣子。
我忘不了那些火把,那些凶神惡煞的刺客,那些殘酷的喊殺聲。直到數年之後,我擎劍站在身著囚衣的廢太子麵前。
夏侯淩挑眉瞧著我,冷笑道:“不過是構陷罷了……本殿下何曾謀反,何曾逼宮?你與司徒皇後竟膽敢如此謀劃……我是小瞧了你,十二弟。當年你逃到榮國府,我那麽些武藝高的手下,怎麽就沒能殺了你……”
我生於禁宮,長於禁宮,我活到今日已經失掉了所有的良心與善心。我毫不猶豫地揮劍砍下他的頭顱,冷笑道:“父皇賜死,大哥還是不要廢話了……當年你的確差點殺了我,但我有貴人相助,是她教會我如何活下去。”
***
十五歲,我奉旨斬殺廢太子;十六歲,我以廢太子謀反之罪牽連齊王,將其廢為庶人流放嶺南;十九歲,我與司徒皇後合謀矯父皇旨意,殺五皇子、十一皇子,終於登基為帝。
我知道,這遠遠沒有結束,我坐上了皇位,卻名不副實、受安王與司徒氏擺布。
勢微力薄,唯有韜光養晦才是上策。我這些年在司徒氏麵前做的幌子足夠完美,在父皇駕崩之後,我和十一皇子都是司徒氏的養子,但最終她選擇了我而不是十一皇子……自然是因為十一皇子平日鋒芒畢露、聰慧過人,而我平庸淺薄,才是最容易操縱的木偶。
如今雖為帝王,我手裏卻是一點權柄都沒有,處處被掣肘。我怎甘心做一個傀儡帝王,自是要潛心謀劃著,私下裏積蓄力量,伺機除掉安王與司徒氏這兩個重臣。
與此同時,我又費盡心思地要找一個人。我一定要找到她。
為此,我甚至將精心培養的暗衛安插在了榮國府隔壁,一壁謀奪天下大業,一壁謀奪她。
但我無法找到她。是我當年疏忽了,竟忘記了問她的名字。她那時候隻有四、五歲,如今九年過去,早就長大了,小時候的容貌也完全變了個樣吧。
終究是時隔太久了。九年,九年啊,我那時候才十歲,現在再看看自己的模樣,可不是認不出當年的樣子了麽。
我頹然回頭,看到光影之下站著的女子,貞妃。我的唇角不自覺勾出莫名的笑意,伸出手去給她:“愛妃,朕心裏隻有你一個人……”
貞妃,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呢。其一,她的父親是司徒氏的黨羽,且是重臣;其二,她和九年前的那個人……
她們是完全相反的!
茫茫人海中,我找不到當年的人。但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在我嘉毅郡王的府邸裏有那麽多女人,與她相似的也是有的。
但我不想那麽做!她是無可替代的,旁人,即使做影子都會辱沒了她。
而貞妃……嗬,這軟弱的女人。隻曉得撒嬌撒癡,無半點堅韌之心,我倒不如寵著這麽個完全相反的人,來提醒自己她有多麽重要。
這樣軟弱的人,也是一個好棋子呢。貞妃,嗬,我選了你,便好生地為我所用吧。
這樣三年過去。我手裏一點一點地握了些勢力,威北侯趙家、太子少師徐家,都成了我的黨羽。
但我仍舊不可能與司徒氏抗衡。
在我二十二歲那年,司徒將軍對安王動手了。
他們都是手握重權、野心勃勃的臣子,我早想著把他們都除掉。這一次二者相鬥,我也樂得快活,作壁上觀。
意料之中的,撫遠將軍金國政也參與其中。他也是個該死之人,幫著安王攬權,最後卻一敗塗地。
安王輸了,司徒將軍贏了。在政事上頭,我一向“漠不關心”,都一手推給了我那精幹的母親,司徒太後。這一遭也不例外。
司徒太後對待政敵從不手軟,她下旨將安王、金家等進三十名朝臣滿門抄斬。
但我看到這旨意的時候,我第一次有了駁回太後旨意的念頭。金家啊,若滿門抄斬了,那她……
我隻知道她是金家的小丫鬟,找了三年沒能找到她。很可能她已經不在金家做事或被發賣出去了,但我不敢冒這個險,怕她仍舊在金家裏。
我便下旨赦免,隻將金國政一人斬首,其餘的流放寧古塔。
我做出這樣的決定,一是為了她,二則是……金家,還有用處呢。
那段日子裏,司徒太後忙著處理安王殘存的黨羽,我則忙著在金家發賣出去的奴婢中間找人。唉,真是大海撈針啊,金府太大了,上千上百的奴仆,找一個人,還不清楚姓名和麵貌,何談容易啊。
難道今生今世都尋不到她了麽?
直到隆慶三年的除夕。我心裏揣著朝堂的謀算與在司徒氏那裏受的悶氣,照例至太液池邊散心。
我看到一個女子出現在結冰的湖麵上,衣袂飄飄。
我想起來了,數月前初入宮的一批秀女,人還不少呢……我隻是權衡之後挑選了一些人來寵幸,如司徒太後的侄女,如那與貞妃樣貌相似的葉氏,都是我為著大業謀劃了挑選出來的人。剩下的還有八九個人,可不都是無寵的。
我在宮裏活了二十多年了,一瞧見這女子的模樣,便知她的目的,心裏頓覺得無趣。
真當我是個昏庸帝王麽?真覺著我會被美色所誘惑?嗬,嗬,我是平日裏裝得過頭了吧,全天下的百姓,滿朝的文武,還有滿宮的後妃們,都以為我是最昏庸最無能最好糊弄的男人……
我煩悶地命令隨身的內監王德,要趕她走。
她已經看出我麵色煩悶,卻仍舊不肯服輸,終是開口了。
“我是龍女……”
我渾身一個震悚。
我愣愣地瞧著她。我這才開始細細地打量她。現在是大雪紛飛的冬日,她卻穿著最單薄的夏裳,胭脂紅的舞衣如霧氣一般將她包裹。她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攥著粉紅色的挾帶,深藏在寬敞的廣袖中,那隱隱的猙獰的凍瘡還是逃不過我的眼睛。
她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冷。
她算不得絕色,但那一雙眼睛,那眼睛裏射出的精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人的眼睛。我見過無數的絕色女子,就算是徐如姬,也不會有那樣漂亮的眸子。
天底下最好看的眸子不是鳳目,不是星目,而是堅強、不甘、睿智、果敢的神采。
我在這個博寵的女子眼裏,看到了久違的東西。
我心如亂撞,強自鎮定下來,落荒而逃。
沒錯,是我落荒而逃,而不是她。天知道那一刻我是多麽艱難,才能保持著帝王的威儀從她麵前離開。
我回宮後,瘋了一般地命王德去探查那女子的底細。真的是她麽?她怎麽會在這裏?難道是在金家破敗之後進宮做了宮女……
但王德給我的回答讓我驚駭——她是金家的庶出五小姐,就是數月前選秀入宮的!
我的腦子差點鏽了。天,真的是金家!而且竟是金家的女兒,而非奴婢。
我已經能夠肯定是她。
是我判斷失誤,我竟以為她是個小丫鬟。
天啊,這叫好事多磨麽?她在數月前就已經進宮,我卻從未注意到她。我知道金家將女兒送進宮為妃了,我也曾打探過這個金小媛,我根本認不出她的模樣,隻覺得她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嬪妃……
天,我的天,她竟就站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
我坐不住了,連夜要傳聖旨。
從王德的口中,我得知了她的一切。她是受家族連累,被司徒太後禁足在瓊宮裏,日日折磨。
我心裏莫名劇痛。我有些恨我自己,若不是我這個皇帝沒用,怎會被司徒氏左右,又怎會害得她受這樣的折磨。
也不愧是她,金玉。在多麽慘烈的境地下,都能生存下來的女子。這樣令我欣賞的品質。
我將儷字的封號賜予她。我與她僅有一麵之緣,卻又有十年追尋。我在聖旨上親手落下這個“儷”字時,我明白,我已經陷進去了。
我想要的,是天下霸業,是千古一帝。我是帝王,王動情則死……我不應該愛上一個人。
但我終是把聖旨傳下去了。什麽動情則死,我偏不信!我要得到天下,也要得到她!
我絕不會放棄她。
我將最華貴的瓊宮修葺一番賜予她居住,又遣了我最得力的心腹張禦醫去看顧她。我心裏陣陣驚喜著,我恨不得立即就奔到她那裏,對她道:“這麽久,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一遍一遍地回憶起當年的事,那個小祠堂,那些偷來的糕點,她往我身上澆下的一桶香灰……我想把當年的一切都說給她聽,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們都長大了,都變了模樣,但我要讓你想起來……
最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她麵前,著一身玄色的龍袍,向她宣告:“你瞧,我贏到最後了。當年你還罵我沒出息,我要你收回那句話!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