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夏侯明(3)
“你,說你呢!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指著我的鼻子:“方才裝作小廝來騙我,不就是想活命麽,怎麽到了這會兒,反倒……”
我耳朵裏嗡嗡地響,外頭的喊殺聲越來越近。
我苦笑著瞧她一眼,搖頭道:“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境地。我的仇家太過強勢,眼下他們追過來了,我根本就不是對手。就算僥幸不會被找到,我也活不了多久,我流了這麽多血,撐幾個時辰已經是大限……退一萬步,就算我這一遭活下來,還會有下一遭等著我。我那些個仇家啊,他們一日不除掉我一日就不會罷休,而我卻人微勢弱,我不可能贏過他們……”
我這般說著,她隻冷冷一笑打斷我,麵上已經有幾分怒意了:“都還沒死呢,你竟然還想找死!”
我知她是嘲諷我,也懶得計較了,隻頹然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是天底下最見不得人的去處,是天底下最可怖的紛爭與嗜殺,我所經曆過的殘酷,你連想都無法想象……我不是沒有努力過,可走到現在還落得一個追殺。今兒我是要落到仇家手裏了,人力有限,我做不到,做不到了……”
我絮絮地說著,似乎要把我十年的苦水全都倒出來一般。我隻是想勸著她聽從我的建議,至少讓我死也死得值得。
隻是她卻是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緩緩地閉目,麵上又有些不齒的神色:“我隻知道,有人斷了腿,扯下衣裳止住血爬行數十裏去找郎中;有人在大火中燒傷,不顧疼痛把烈酒澆在傷口上;有人中了毒,用刀子剜去腐肉再把被毒物滲入的發黑的骨頭一點一點地刮去。我娘去年冬天走了,我雖然年紀小,我還是記得我娘說過的話,我娘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活著,活著,活著。我隻知道自己要求生,卻不知竟有你這樣的孬種,要求死……”
說著,竟一手把我殘存的糕點都奪去了:“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吃了,我不會幫一個求死的人。”又爬起來扭頭走掉。
真是個不聽話的丫頭……不過我無法再計較了,我渾身脫力,眼前越來越看不清楚。
果然啊,果然……要死在這兒了。
外頭金府的家丁漸進,人聲與腳步聲喧天而起。
我最後看了一眼府院的牆頭——我知道,我現在最該做的事是從牆頭翻出去逃跑,而不是坐在這兒等死。
但已經很累了……翻出去的話,外頭的軍士都是太子的人手,我想逃出升天實在是很難。
也罷,也罷,我能活到十歲,已經不容易了。我終究還是輸了。
等死的感覺仿若解脫一般。
但老天顯然連臨死前的平靜都不肯留給我……當一桶冷水從頭澆下的時候,我聞到一股子濃烈的香灰味,那傷口被淋了浸水的香灰,霎時就痛得如火燒一般。我原本安安靜靜地坐著,這會兒受痛不過,一下子就跳起來了。
我原本是昏昏沉沉的,現在被香灰水一澆,想不清醒都難。我捂著傷處,一壁氣急敗壞地朝麵前的小丫頭喝道:“搞什麽啊!連死都不讓我安寧……”
原來她並沒有逃離,隻是去把香灰混在冷水裏然後拎著桶來澆我。
“嗬,你這不是還沒死嗎!”她冷嘲熱諷:“我瞧著你還沒傷到走不動路的地步,竟真個坐著等死了?”
我雖有些氣,但香灰是止血的,冷水是提神的,她這樣一鬧騰,與我的傷處卻是有益的。
“你個沒出息的小子!”她憤憤地指著我,接著罵道:“你看看你,癡長我幾歲,又是男孩子,非但不幫我想法子還要拖我後腿。”說著又焦慮地瞧著外頭:“那些人就快過來了!他們抓了你,也能查出我偷貢品的事兒,我父親會打死我的……怎麽辦,怎麽辦,咱們倆一塊兒栽了……”
最後又恨恨地踹了我一腳:“別再拖我的後腿了!我家的管事帶著人過來了,我去拖延一二,你趕緊給我跑!”
我原本是沒有求生欲了,但我骨子裏是極傲氣的人,怎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被她罵“沒出息”、“拖後腿”……
她給我澆的那一桶香灰真是很有用,其實我也沒傷得太重,至少還能撐兩個時辰呢。是我聽見金家的家奴和外頭的刺客來捉拿我,內外夾擊,自己就嚇怕了。
唉,她說的也對啊!我還沒死呢,就想著找死,天下哪有我這樣的蠢貨。
再看看她,她竟是想一個人去應付那些搜尋的家丁麽?那麽些人,她可要怎麽糊弄過去呀,那龍女牌位下頭的貢品少了,一眼就能瞧見。
唉,也是我不對,我和她同處險境,卻很沒出息地一心求死,不幫著她想辦法。
這時候,金府的人已經摸過來了。
我心裏猛地一提氣,雙拳一攥,立即就奔到後院的一顆老槐樹底下,拚著力氣往上爬。不行,不行!還是要活著,我不能坐以待斃……我不能讓那些人找到我……
我心內狂跳,萬分緊張地將自己掩在樹枝子後頭,露出一雙眼睛瞧著祠堂裏的境況。是一個大管事,領著四五十的家丁闖了進來,那小丫頭一個人站在他們麵前。
她既是給自己脫罪,也順帶著幫著我拖延時間了……
家丁們都是壯碩的大人,手上舉著火把,抄著棍子。這個時候,我才發覺這小丫頭竟是那麽小的一個小人兒,站在那些凶神惡煞的人麵前,個頭還不到他們的腰間,身子又單薄,弱小地幾乎風一吹就會倒。
“大太太的吩咐,要我在這兒罰跪三天……”她顫顫地開了口。那聲音細細弱弱地,滿是恐懼與慌張,按理我離得太遠本該聽不見。但我是對這丫頭上心了,我死命地豎著耳朵要聽她說話。
那管事顯然是精明之人,探頭瞧著她身後的狼藉——自然是狼藉了,香灰灑了一地,幾個牌位下的貢品也消失了。
“牛大管事,方才這兒進來一股子冷風呢,把香灰案子都吹倒了!”她竟上前扯了那管事,驚魂未定地道:“香灰灑了滿屋子,還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呢,把我嚇死了!一會兒再睜眼一瞧,那龍女牌位下頭的貢品就沒了!牛大管事,您說說,這是不是龍女……”
我聽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這就是你的法子?你到了現在竟還想著裝神弄鬼地糊弄人!龍女啊龍女,你和龍女杠上了……
不過話說回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法子……就說龍女過來享用了貢品,說不準還真能騙倒一大片的人。
但這“牛大管事”顯然是個精幹人。他往屋內走了兩步,擦了打火石將屋內供奉的燭火一一點亮,映著燭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整間屋子,將信將疑地道:“或許是那賊人呢……偷了貢品又逃走……”
我聽著長舒一口氣,恩,雖然是懷疑到了我身上,但……總比懷疑到她身上要好。
不過心內還是擔憂。偷貢品不是小罪過,恐怕不是一句“龍女顯靈”或“賊人作祟”就能糊弄過去的吧。
然正在這時候,我鼻尖上頭一涼。伸手一摸,是水。
我一驚,立即就抬頭看天。
天上無數細細密密的點子落了下來,冰冰涼涼的……
下雨了!
我這個時候是萬分驚愕的,我甚至想大叫一聲好。她……她實在是太聰明了,她懂得一點天象,看出來今兒會下雨……
其實我並非不懂得天象,是我方才失了求生欲,懶得想辦法逃生,自然懶得探究這些。
雨水已經淅淅瀝瀝地打下來,有人驚呼道:“是今年的第一場雨!莫非真是龍女不成……”
那管事也衝出屋外,萬分驚愕地仰頭瞧著空中。
我心內不得不歎服她的智謀。她說的對,即便是最險惡的處境,沒到真正死的時候,又怎能放棄呢。
對手再強大又如何,隻要我不死,隻要我拚盡全力……
對,我不能死!我是大周朝的皇子,我是要坐上那個位置的人,我不能在這裏停下……猛地深吸一口氣,四肢百骸霎時便有了力氣。我心裏稍稍一計較,便想出法子來了。
我折了樹枝子,朝著祠堂的牌位那兒打過去。
還好我曾經那樣努力,文治,武藝,我都不肯輸與人……我把樹枝子扔過去了,砰,砰,砰地響了幾聲,兩座燭台都被我熄滅,龍女的牌位和供物也被打翻了。
有她的謀算在先,我推波助瀾也就容易了。那大管事和家丁們看到驟降春雨,都是萬分驚異的,此時再看祠堂裏燈火盡滅,就更會相信了鬼神……
果然,那些奴才們都驚了起來,亂糟糟地一團,嚷道:
“怎麽啦,怎麽啦,誰熄了燭火……”
“不是人幹的!那燭火旁邊根本沒有人,大管事站得遠呢,是神仙……”
“龍女動怒了!”
“咱們不該闖進來……”
亂了,真亂了。
我好笑地看著下頭驚惶的一群人。他們嗚嗚糟糟地鬧了許久,最終,連那大管事也怕了。他以為龍女動怒,遂不敢在此地久留,領著人急急地退去了。
我終於長舒一口氣。若方才他們進來要大搜祠堂,我即使躲在樹上也會被找到的。還好,還好,我這不是嚇退了他們麽……方才竟還覺得自己死定了。
等那群人盡數散去了,我才從樹上跳下來,不由自主地再次進了祠堂,想找她。
可惜,我找不到她。她約莫是跟著那大管事走了。
也是啊,做戲就要做全套,她既然是頭一個說龍女顯靈的人,自然也應該畏懼,要跟著別人一塊兒逃離才最恰當。
我舉目四望,終是看不到她的影子。
沒時間了,我必須要逃……我猛地一跺腳,便往牆頭那兒奔逃。我必須麵對我的敵人,即使重傷浴血,即使實力懸殊。我就算死也要死在搏殺當中,而不是坐在這兒等著流血致死。
我會逃出去的!就算是因為她,我也不能死在這兒,我不能讓她瞧不起!
我攀上牆頭跳了出去。火把忽明忽滅地,閃在距離我並不遠的地方。
跑,跑,不要停……金家是個錯誤的選擇,但還有徐家呢。徐府離此地最近,徐少師為人剛正,說不準他就會幫我……我還有生機,我還有活路,我不能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