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夏侯明(2)
我直直地盯著她的麵孔,夜涼如水,月光慘白地照下來,映著她一張年幼而驚慌的麵容。我很是得意,到底是四五歲的小丫頭,哪裏見過血,又哪裏聽說過什麽仇殺……嗬,這不就嚇破膽了麽!
她與我對峙半晌,終於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
我骨子裏就有些傲氣的,方才被她看破就很是不甘,現下瞧她的樣子,是要哀求我不要殺她吧。恩,這真是解氣。
然而她說出來的話卻令我氣血上湧——
“孬種!你身為男子,便隻曉得用蠻力對付我麽!嗬,不過是欺負我是女流,又比你年幼……”
我聽著這話,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傷口那兒又扯痛一分。
“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你?”我惡狠狠道。
她卻仍是嗤笑:“殺?你流了那麽多血,你看看你,掐著我脖子的手都在抖,其實你已經是虛透了,並沒多少力氣。你根本無法在瞬間拗斷我的脖子,我一定會高聲尖叫掙紮,到時候我死了,你也跑不了,金家的護衛們不會放過你……”
我那股子傲氣終於被磨平了。不得不承認,她的揣度沒錯,我若是要殺她,就要冒著自己被金家人發現的危險。
我還真是不敢下殺手。
再說……我隻是嚇唬她罷了。我不是沒殺過人,我是真不舍得殺她。那麽靈動的眼睛,裏頭的智慧如火焰一般躍動……我從未見到過這般漂亮的眼睛,我怎麽忍心殺她呢。
她實在是個奇女子,這麽小的年紀,竟有這般的膽魄與睿智,被我掐著脖子也有膽子來說出那樣的話。不過……
到底隻是大宅門裏的小丫頭,我怎會在陰溝裏翻船,否則我也白在宮裏活了十年……
我眼角瞥著她壓在身底下的袖子,笑道:“先別談我是不是賊人……就說你吧,小丫頭,你就不是個賊麽?你瞧瞧,你那袖子裏頭鼓鼓的,是什麽?”
我滿意地看到她麵目上的慌張。我笑著鬆開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緩緩道:“看你那心虛的樣兒,恐是偷了東西的。你還敢喊出來?金府的家丁來抓我,你也跑不了!小小年紀就學著偷盜……”
我一壁說著,一壁強行扯著她的袖口將裏頭的東西抖摟出來了,又不由失笑:“嘖嘖,你瞧瞧,你膽子真不小,鮑魚盞這麽貴重的糕點都敢偷。”
“唉,這地方可是祠堂啊,你該不會是偷了貢品?嘖嘖,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還不得打死你……”
我已經完全鬆開了她。不出我所料,她失了鉗製卻仍是不敢喊叫的。
有本事你就喊!我不信你不怕!
她從地上爬起來,雙拳緊緊地攥著,似乎還在搜腸刮肚地想什麽壞點子。半晌,她終於顫顫道:
“其……其實,你誤會了,我不是賊,我是龍女……你看,這個鮑魚盞就是供奉在我的牌位下頭的,我來享用貢品。”
我想我一定是滿臉黑線的。我真是佩服她啊,不服輸到這種地步!
我不屑地瞥一眼她,冷笑道:“得了吧,還龍女呢!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都是虛飄飄的,你至少餓了兩天了吧!若真是神仙,會狼狽到這種地步?裝神弄鬼從來都是下下策,你也真敢來糊弄我……”
這下,她終於理屈詞窮了。
她依牆根坐著,不說話。我坐在她對麵,也不說話。
我們倆都各懷心事,都在思慮自己的處境。
我此時的處境是天底下最險惡的了,那些刺客一定還在搜尋,我實在不知自己能不能活過這一晚……她其實也十分落魄,並沒比我好多少。我瞧著她至少餓了兩天,隻是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是誰給她遭這麽大的罪,讓她幾乎快餓死而不得不來偷吃貢品。
榮國府這樣的府邸,裏頭的日子當真不好過,不過一個小丫鬟,就要遭這些罪。比起皇宮裏頭的險惡紛爭,也真是不輸的。
那句詞是怎麽說來著?同是天涯淪落人……唉,唉,也算有緣。
那些鮑魚盞從她袖子裏掉出來,都灑在地上。她坐著,眼睛裏咕嚕咕嚕地轉,不知在想什麽;想了一會兒又極自然地抓著地上的糕點往嘴裏塞。
真可憐……她一定是做慣了這樣的事,連擦一擦都懶得了。
我眼前越來越模糊,我的呼吸也越來越重。我漸漸有些看不清她。
咳,我真是……我都快死了,這種時候,我竟然還有心思可憐別人。這女孩子不同凡響,我好像把她刻進心裏去了。
我昏沉之中,手裏卻冷不丁地被塞了東西。睜眼一瞧,是一大塊的鮑魚盞。她坐在我對麵,細聲細氣地道:“再不吃,你就真的要死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蹙眉道:“總共隻有三塊,你一個人吃都不夠……你都餓了好些天了。”
我在宮裏頭呆久了,我深知不會有人平白地幫你。這種境況下……我來路不明且能夠威脅她的性命,她應該盼著我快點死,怎麽還要來救我。
我實在是太久沒有遇到真心幫我的人了。
她聽我這般說,反倒笑了:“算了,本姑娘今兒就大發慈悲了。我在這座大宅子裏活到現在,我總覺著自己是這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但今兒我總算找到比自己還可憐的人了!”
她笑著覷我一眼,又道:“總之我是想發善心了……唉我說,咱倆是真的有緣啊,那句詞怎麽說來著,同是天涯淪落人……”
她在我眼裏雖算不得多好看,但那笑起來的樣子,實在是……太漂亮了。
我瞧著她,心裏仿若漏跳一拍,捏著手裏的糕點,不由自主道:“有緣呀,有緣呀!同是天涯淪落人……這話說得多好,我們真是緣分!”
不管怎麽說,同情也罷善念也罷,我手裏的這塊糕點是雪中送炭了。
眼前這個女孩子,雖活得艱難,但卻是善心未泯的……她偷了這一頓,下一頓又要怎麽解決?可她還能把東西分給我這將死之人。她果然和旁人不同啊。
我小心翼翼地從這糕點上掰了一小塊,塞進嘴裏去了。鮑魚盞,這東西在宮裏司空見慣了,這榮國府裏做的也不是很好,大約是幾天前的貢品了,還有些發黴……
不過,味道卻是很鮮美的。
此時卻突聞外頭有嘈雜的喧囂。
我渾身一個震悚,遠遠地往牆頭外一瞧,竟瞧見了無數的火把。火焰幾乎照亮了半邊的天,我和她的麵容都被映得影影綽綽。
我霍地起了身,不顧傷口再次裂開的劇痛。天,天!刺客竟追過來了,他們怎地那樣厲害……
我心慌意亂,搜腸刮肚地想著對策……怎麽辦,該怎麽辦?
我是躲在金家的府邸裏,金國政好歹是撫遠將軍,朝堂之上也有三分顏麵,太子的人手應該不敢闖進府邸來……我隻管在這兒悄聲呆著就是,他們鬧騰得厲害了,便是給榮國府沒臉,榮國府也不會高興……刺殺這樣的事兒,又多麽難聽,傳出去了……
我強自鎮定,一壁死命地壓住傷口止血。撐著,撐著啊,會過去的……等明天天一亮,一切都會過去。父皇雖年邁昏庸,但也容不得太子這麽胡鬧吧,太子他隻能趁著夜色出擊,等天一亮,他就不得不收手。
然而這個時候,我又聞見一聲粗蠻的呼嘯:“抓賊,抓賊!府裏進賊了……”
那聲音,是從金家的府邸正房裏傳出來的!
抓賊,抓賊!
是金家的家丁在喊叫!
我隻覺著心神俱裂。佞臣金國政不幫我也就算了,竟還助紂為虐……該死,他怎麽會幫著太子來搜尋我?
金國政和太子一黨並無什麽來往,應當不是被拉攏了去……那就隻有一個解釋,就是金國政畏懼太子!
太子的勢力,顯然已經超出我的想象。
我一陣眩暈,突地就站不穩了,跌坐下來。
這次是真的,不行了……金家都已經在尋我,我無處可逃。
結束了。我真的輸了。我無法逃出太子的手心。我活不到黎明了。
我麵前的女孩子也是麵色驚懼的。我知道她也在怕,她知道外頭的人要找的是我,但抓賊免不了大搜府邸,也會順帶著把她偷盜一事牽扯進來。
啊,我總歸是要死了……在死之前至少做些什麽值得的事情吧。
我把地上殘留的小塊糕點包起來,塞進了自己的衣袖,而後瞧著我麵前的女孩子道:“你喊人吧,你就說,這些都是我偷的。我本來就是外頭來的賊,死路難逃,加上一條偷盜也沒什麽。”
她一愣,麵露疑惑地瞧著我。
我也瞧著她,緩緩地繼續與她道:“反正我快要死了,攬了你的罪過,好歹你不會被處置了。”我說著忽地笑起來,抬手,指著她一雙漂亮的眼睛,大聲道:“你給我記住了!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了一個女孩子賠上自己的命!”
我覺得她一定會感激我的。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竟對一個陌生的女孩子施了這麽大的恩典。唉,反正要死了……
但我並沒有得到她的感激。相反,她掄起小拳頭猛地打在我牙齒上,低喝道:“喊那麽大聲做什麽啊,真想死啊!”
我XX……身為大周朝的十二皇子,我絕對是第一次在心裏罵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