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捧高(2)
我見此不由地看一眼那位並不熟悉的陸昭容——她是昭純宮的主位,但年紀大了極不受寵,往日裏珍芳儀隆寵,昭純宮裏夜夜笙歌,我們幾乎都忘了還有一位身為昭容的主位。
而此時在夏侯明麵前,這位陸昭容的神色是頗為惶恐的。我定定地打量她兩眼,便知珍芳儀麵頰上的印子就是她的傑作。
宮內都傳言道珍芳儀“失寵”,陸昭容也是個心機淺薄而急躁的主兒,一看她失勢便要欺辱折損她。我揣度著,這也是因珍芳儀性子蠢笨,往日得勢的時候不知收斂,她和陸昭容同住昭純宮,低頭不見抬頭見,定沒少得罪人家。
不過,陸昭容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皇帝。珍芳儀雖暫時失寵了,但好歹也是曾經隆寵之人,兼又懷過皇嗣,誰知夏侯明會不會動情呢?
遂陸昭容便渾身都有些瑟縮,其後的珍芳儀則滿眼淚痕,用牙齒咬著下唇,一張花容梨花帶雨。夏侯明最愛的就是她這份柔弱樣子。
夏侯明此時也看到了她麵頰上的紅腫。我微微覷著夏侯明麵色,隻見他神色平淡如水,並不見絲毫波瀾,連一絲蹙眉的樣子都沒有。
珍芳儀滿心期盼地等了半晌,卻隻聽得夏侯明一聲“你們告退吧”,便再無下文。
她的麵色霎時慘白。
陸昭容則一瞬間放下心來,麵露輕鬆而鄙夷的神色。她不動聲色地勾唇竊笑,俯身與夏侯明道:“臣妾告退。”
珍芳儀的身形頓了一頓,幾乎站立不穩,直待陸昭容轉身走出幾步後她才反應過來。她顫顫巍巍地躬了身子,由宮女逐煙扶著離去。
然而她方走了幾步,腳下就一個趔趄,渾身癱軟地倚在了逐煙身上。
我是立在她身後的,見此情景,不由又覷一眼夏侯明。
珍芳儀跌倒後,許久都爬不起來,隻能由逐煙與另一個宮女竭力支撐著。她方才過來行禮時,我就見她麵色極為虛弱,身形也消瘦很多,想是小產之後大傷元氣;之後她被陸昭容掌摑,夏侯明卻不聞不問,她心內不知是何等絕望。這時候再看她跌倒的樣子,我倒覺著她不像是做戲,而是真的支撐不住。
夏侯明依舊挽著我的左臂。他瞥一眼幾步之遙的珍芳儀,微微蹙眉,麵露嫌惡地與我道:“朕的後宮裏總是有這麽些矯揉造作的女子!”
這話說完,他就拉著我匆匆離去了。
我被他拉出很遠之後才能夠回頭看一眼珍芳儀。她仍舊倚在宮女們身上,起不來。
我隻能暗暗搖頭歎息。夏侯明到底是喜怒無常的,數月之前如膠似漆,今日就能絕情至此。
片刻之後到了長樂宮。皇後已經在裏麵,大皇子正領著兩個公主為太後娘娘念佛經。寧妃抱著二皇子端坐在皇後下首,不言不語。
我再往太後身旁打眼一瞧,卻看到一位駝色素服的女子正同兩個年邁的嬤嬤侍立在一塊兒,竟是懿妃。她已經入了長樂宮陪同太後修行,每日吃齋念佛,連平日裏的釵環發飾都棄置不用。
這個樣子,倒真像是誠心的修行了。不過我心內卻更多了一份警惕——今日皇帝、皇後一同來向太後請安,太後還容許懿妃出來見禮,這已經是一種認可與信任。
皇後所料不錯!
太後果然寬宥了懿妃。
夏侯明已經拽著我一塊兒向太後請安。太後娘娘見到我,瞳孔微微地縮了一下,旋即又撇過目去,朝夏侯明笑道:“皇兒今日來得很早。是方下了早朝麽?”
我起身後,瑟瑟地立在夏侯明身後,低著頭幾乎要摩擦到我衣襟上的琵琶繡紋。夏侯明則與太後笑道:“朕為人子,本應在晨起之後就來請安,因顧及朝政才要晚一個時辰。兒臣心中有愧。”
太後麵上的笑意越發慈愛:“好了好了!哀家知曉你的孝心,怎能為了我這老婆子耽擱朝政……”
太後與皇帝寒暄過後,我們又與皇後、寧妃、懿妃見禮。我對皇後請安時,麵上盡是惶恐與愧疚,訥訥道:“嬪妾清晨起晚了,遂耽擱了鳳儀宮的請安……”
皇後微微撇我一眼,那鳳目中有些許嫌惡的神色,我看得分明,心裏不禁有些發緊。
清晨起晚了……唉,這樣的話,分明是昭示皇寵的,且夏侯明來長樂宮請安還要帶著我……
我和皇後之間就是這樣,嬪妃們皆言我是皇後走狗,卻不知皇後控製我也頗為辛苦。我若是成為下一個徐如姬,皇後怕是會令我和徐如姬一樣慘死。我忙又要俯身跪下:“求皇後娘娘恕罪……”
“儷妹妹不必惶恐。”皇後的麵色已然是十分的和善,親手過來扶住了我,笑說:“妹妹得皇上喜愛,本宮心裏也歡喜呢。”說罷,還朝我身旁的夏侯明溫婉一笑。
夏侯明點頭笑道:“有賢妻,有美妾,這是朕的福分。”
嬪妃們遑論私底下有多大的嫌隙,在皇帝麵前總是會做出最完美的麵具,姐妹情深也不為過。上首的太後見我們和睦,亦出言誇讚道“後宮平和乃大周之幸”,其麵上盡是慈愛柔和的神色。
外人看來,我們一大家子人可謂是妻妾和睦,母慈子孝。
夏侯明在太後身側坐下,我則坐在寧妃下首。
太後吩咐身旁的嬤嬤拿了幾個精致的錦盒來,一一賞賜給皇子公主們,笑說:“這是西域進貢的糕餅,與我們中原不同,想你們是愛吃的。”
大皇子領著幾個小的叩頭接了賞賜,皇後、寧妃皆起身謝恩。
之後,太後又與皇後閑話家常,聊一些中秋時從齊州、蘇州進貢的茶葉,夏侯明也時而插一句嘴。
這麽隨意說了一會子,太後看一眼夏侯明,緩緩地問道:“珍芳儀現下怎麽樣了?”
夏侯明麵色漠然,並不說話。皇後隻好代為答道:“回母後的話,珍芳儀剛出了月子,並無大礙了。”
太後聽著,麵上閃過一絲憐憫:“可憐那孩子了。好端端的一個小皇子就這麽沒了。”說著又是擰眉:“徐氏這樣的人,空得一副好皮相,不想卻是蛇蠍心腸的。”
“母後請節哀。”夏侯明不由地勸慰太後道:“珍芳儀是個沒福氣的,這宮裏還有許多嬪妃,日後定會給您添許多孫子孫女的。”
太後聽著這話,麵色稍霽。然而,這時候夏侯明卻一手指了我,繼續與太後笑道:“您看這儷婕妤不就很好?身子康健,定是個能生養的,比那珍芳儀強上許多……”
我登時大驚,不料這殺千刀的要把我拎出來,且還說什麽“生養”?
他這樣一提,我便見太後娘娘與皇後娘娘二位的麵色都沉了一沉。
我是不敢插一句話的,隻能越加低頭做出惶恐的樣子。夏侯明還渾然不知,隻顧著與太後說笑。
……
生養這事兒,我依舊是避之不及的。這後宮裏一個老謀深算的皇太後,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後,瞧瞧葉桃衣就知,這種局勢下有孕簡直是大禍臨頭。
夏侯明本是從不對我動手,然而在那一晚上他撕開我的衣襟時,我就對此有了防範。
我怕真的有一日,他會把持不住……
我讓迎蓉出宮去專程找了怡紅院的老鴇,花幾十兩買了一瓶避孕子的藥丸。我雖然對男女之事很是陌生,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我自幼康健,若是承寵……是很容易有孕的。
遂我就不得不防著。
我從老鴇那兒拿到的東西,自然是民間的土方子,是傷身的。我本也想求張禦醫來給開一個既不傷身又效果俱佳的方子,可想一想還是不敢這麽幹。
這樣的事情若是漏出去了,那我的罪過可大了,若被夏侯明知曉,他一定會怒極而賜死我。
我思量這些事情的時候,太後已經吩咐賜下了一些藥材給昭純宮送去。她與夏侯明商議道:“哀家尋思著,還是應該給珍芳儀晉一晉位分。她雖沒保下皇嗣,但那是奸人作祟,怪不得她。她好歹生養一場,對咱們大周皇室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我聽得此言,心思不禁轉了兩轉,又不由地抬眼去看太後——她說話的時候,麵色一直是憐憫而慈悲的。
我暗暗思量,這位太後娘娘到底是心機深沉。珍芳儀對她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可她在最後仍要下旨晉封……
想來,從一開始,太後就照拂葉桃衣,嫻容華也和葉桃衣姐妹情深。等葉桃衣小產之後,旁人便不會疑心到嫻容華身上。
這就是為了洗脫嫌疑!更要緊的是,葉桃衣受太後照拂,一直是十分信任太後,所用的馮禦醫亦是太後指派。在此境況下,太後對她下手真是太容易了!
而現下她掉了孩子,還要口口聲聲鬧著說是皇後殺了她的孩子!
真不知是諷刺還是悲哀呢!
太後言及晉封之事,夏侯明麵上頓了一頓,並沒有讚同或不讚同,隻淡淡地道:“既是母後開了金口,朕也就給她這個臉麵。”
太後看他這樣冷淡,便勸著他道:“哀家知道,葉氏有些不懂事。不過你也要寬宥她,好歹是喪子之痛……你昔日不是很喜歡她麽?”
“那隻是以往……”夏侯明微微蹙眉:“不過是個影兒,曾經滄海難為水,她怎能與貞兒相提並論。”
太後聞言頗有恍然大悟的感覺,緩緩地點了頭。葉桃衣到底隻是個玩物,現下惹了皇上厭煩,皇上就再不喜歡了,棄置了有什麽可惜。
太後不再提葉桃衣,隻吩咐了身旁的嬤嬤去傳口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