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乾清宮(1)
我的身子明顯晃了兩晃,他竟然指了我……
難道他今日對我的折磨還不夠麽!莫非是想拎著我到乾清宮去動私刑?我到底犯了什麽大錯啊!
恐懼也好驚慌也好,我是不得違抗聖諭的。我稍稍一低頭,將那些不對勁的心緒全都壓製住,而後換上一個嬌羞與喜悅的神色,對王德道:“皇上隆恩……”
之後我跟在聖駕後頭走。我竭力用大氅裹住全身,又將兜帽扣在頭上,掩飾住我周身的狼狽。
不一會兒就到了乾清宮。我從未來過這裏,隻知道這是皇帝居所。前殿作禦書房用,夏侯明素來居於東側的含元殿,方是正經的寢宮。
夏侯明下了聖攆,我則小心翼翼地邁步跟在其後。我們進了一重又一重的宮門,所見殿宇眾多,並不似交泰殿一般金碧輝煌,卻是十分清雅舒適的。正殿由澄泥金磚鋪就,折向東金磚地盡頭是一闌朱紅門檻,裏頭便是含元殿了。
夏侯明身後數十位禦前的內監都在殿門前止步,隻有王德一人跟了進去。我看這樣子,也站在外頭不敢隨意跟進去。等了一會兒,便有禦前的司寢嬤嬤迎上來對我道:“小主請先移步偏殿。”
我跟著她去了距此不遠的偏殿暖閣,又有幾個宮女來服侍我梳洗。
司寢嬤嬤們伺候我沐浴,又給我熏了鱷梨的熏香。一切梳洗完畢,我裝束整齊,梳好了一個簡單的侍寢的平髻,在上頭斜斜地插一支銀翅蝴蝶簪子,這才能進皇上的寢殿。暖閣與正殿有一道相通的回廊,我跟在嬤嬤身後,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走進去。
殿內鋪了柔軟厚密的地毯,我一腳跨進去,足下柔軟而溫暖,十分舒適,隻是那明黃刺朱紅的顏色看得人眼睛暈。漸漸向裏走去,有宮人為我撩起麵前的雪白鮫紗帷帳,映入眼簾的才是內室,我看到那十二扇蘇繡麒麟的屏風後麵有男子俊朗的身形。
我心裏猛地一跳,映入腦海中的便是這位皇帝動怒的樣子。其實夏侯明並不是一味地暴戾,他對待葉桃衣、對待芳娣等人,都是溫情似水的。
隻是每次對待我,他都會發無名火。
即使是暴君,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也會對那個人溫柔,就像商紂與妲己……然而麵對其他人,他就動輒取人性命,斬殺嬪妃和臣子。
可悲的是,我正是那個即將被炮烙的臣子梅伯。我沒忘記鹹福宮裏的張貴嬪,也沒忘記被發落冷宮的裴玥如。
我體內的驚慌與恐懼從每個毛孔裏鑽出來,細細密密的冷汗爬滿了我的寢衣。司寢嬤嬤已經退下,外頭的宮人們也不知何時離去,我不得不再一次獨自麵對皇帝。
按著妃妾的本分,我此時應該上前行禮,然後為皇上更衣。可是我的手腳都不聽使喚,我的雙腿顫顫地打抖,我隻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長時間沒有動作,夏侯明的耐心不足,便從屏風後麵閃出來,對我皺眉道:“還不過來伺候!”
他方褪下了外袍,但裏頭的錦衣仍然未換。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壯膽,這才小步小步地蹭著走上前去,請安,然後將手伸到他的衣襟上,給他更衣。
夏侯明負手而立,閉目等著我伺候。我的手指觸及到他頸部的扣子,看清楚了那是萬字梅花結,不禁心生惱怒——夏侯明穿什麽不好,穿這種扣子的衣裳?這不是為難人麽!
萬字梅花節是我所知最複雜的扣子,我隻在小時候見過父親穿,但後來父親也不穿了,抱怨道太難解。
而且這種扣子是不會出現在女人的衣裳上的,所以我根本就從未穿過,從未解過,這個時候要給夏侯明更衣就更十分艱難。
我深知夏侯明混賬的本性,他會利用一切機會來刁難我,隻為了看我的窘態取樂。我突然想到,他今日的龍袍下頭好像不是這件中衣,我在鳳儀宮裏,隱約瞧著他袖口露出的顏色是藏青色,而眼前的中衣是竹青色……混賬!他竟然在回了寢宮之後特地換了中衣,然後來讓我更衣!
我心內又怒又惱又怕,說真的,我主要是怕,其餘的任何情緒在恐懼之下都被壓製了。然而我是個迎難而上的人,眼下看到夏侯明給我出難題,我心裏更是燃起了鬥誌。
於是我又深深吸一口氣,雙手落在夏侯明的頸部,開始對付那個扣子。我知道,衣服的結雖然複雜,但原理大多一樣,隻要我竭盡全力,定沒有我解不開的扣子……恩,這邊好像是一個活結,那邊有一個線頭,恩恩沒錯,把這個線頭一拽就好……
然後我用力一拽。但沒想到的是,那個結不僅沒有解開,反而勒得更緊。我一驚,不敢看夏侯明的臉色,心裏想著一定是我的力氣不夠大所以才沒解開,若我再加把勁肯定就開了……
於是我做了一個讓我這輩子都後悔的行為。我再次峁足了勁,雙腳蹬起來,然後用整個身體的力量帶動手臂,狠狠地往下一拽……
隻聽“砰”地一聲,夏侯明捂著脖子倒在了地上。他的麵色因窒息而變得青紫,頸部的扣子死死地繃著,脖子上的皮肉都被勒起褶子來了。我看到他這個樣子,嚇得腿都軟了,立即就扯著嗓子呼道“來人呐——”
我喊了一半,口鼻就被一隻大手捂住。夏侯明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另一隻手抓在脖子上,然後猛地發力,那個該死的萬字梅花結被他生生繃斷。他緩過氣來,一壁喘息著,一壁伸手指著我道:“你……你是要弑君麽……”
我跪地請罪,連連磕頭,語無倫次地道“絕無此意……”蒼天啊,我真的不是故意想勒死他,我真的隻是想給他解扣子。我雖然特別討厭他,但我絕不想把自己扣上弑君的大罪,蒼天明鑒啊……
此時外頭的宮女、內監已經惶急地奔進來,腳步聲大亂。他們聽到我的呼喊,以為出事,都過來救駕。夏侯明立即將我拽起來,然後朝外呼道:“都給朕退下!”
“皇上……”王德略顯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帷幔後頭,並不敢上前。他不放心夏侯明,欲再問一句,囁嚅了半晌終是退下了。
我驚魂未定,畢竟剛才我的確差點勒死他,若不是他有武藝,那個結實的扣子是萬萬繃不開的……我越想越後怕,腦子裏也一片空白,不顧他拽著我,急忙就要再次跪下。
夏侯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經曆了方才的“弑君”後,也再不敢讓我來更衣。他神色陰沉,朝我低喝道:
“散發。”
我一個激靈,忙爬起來上去伺候。之後又覺得不對,忙又轉過身去拿了妝鏡台上的篦子與桃木梳。
這一回不是更衣了,是伺候梳洗。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隻舉著雙臂要摸到他束發的簪子。我並不是不會伺候人,我是不會伺候身為皇帝的夏侯明……此人實在可惡,我太過惶恐緊張,生怕行差踏錯被他賜死……這才伺候得不夠利索。
我摸了半晌沒摸到,卻猛地被他一手捏住下頜。
他盯著我,冷冷道:“旁的嬪妃每次來這兒,都歡喜地不得了,你卻是這幅厭惡的樣子。朕有那麽讓你討厭麽?”
我一驚,忙辯解道:“嬪妾沒有……”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的厭惡。我方才的神情,絕對是單純的敬畏,可沒有流露出一丁點的“厭惡”……
我在閨中時,連我那老狐狸父親都覺得我麵上的神色是真誠的,而看不出我內裏的小心思,其餘如大太太等,更是每每被我哄騙過去。到了宮裏,我對我的本事照樣自信,皇後、芳娣夫人等也沒有一個能看穿我。可是在夏侯明麵前,我怎麽就像一個透明的,裏頭的血管內髒都被瞧得一清二楚……
夏侯明甩開了我的頭,連連冷哼道:“若換了旁人,敢在朕麵前擺出這幅模樣,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
他說著,竟一手猛地抓了我的右肩,將我衣襟的挾帶扯開:“金玉!朕是你夫君,你要死心塌地地對待朕……”
又要開始了……我肩頭一陣涼意,我便知曉……
上一次我走運,不知為何沒被占了身子;但這一次,該是沒那樣的運氣了。
我真是又屈辱,又覺著恨。夏侯明,你既是看我不順,為何要一次次地招幸我呢!你若是真對我有興趣,為何不對我好一點,偏要看我的痛苦樣子?
我早已沒心思為他散發。我咬牙不敢動彈,隻把自己當做祭品一般,供夏侯明享用。就算他賜予我的是最惡毒的虐殺,我也隻能承受……我是不可能抗拒的,那樣不用他折磨,我便是自個兒走上了死路。
他猛地低下頭來,血口咬住我的耳側。他的手掌則繼續捏揉我的肩頭,他扯著那薄紗般的寢衣,那一下子,我便聽到“喀嚓”的聲音,我的衣裳被撕裂了。
啊!是撕衣裳!方才他還是按著常人的法子,先給我解了挾帶想要脫下來呢,這會兒怎麽就撕了……
撕了!我的天啊!我雖然沒有經曆過,但暴戾之人才會撕衣裳的。夏侯明天性殘暴,對待我如巨獸玩弄獵物,他已經撕了我的衣裳——這是不是表示,他今兒起了暴戾之心?!
我怕得渾身都打抖了。別這樣,別這樣……您賜死我吧,不要在床榻上……我閉目便會看到方婕妤身下的大片血跡,好似我真的見過死去的方婕妤一般,我不想那樣,那是我從未承受過的苦楚……
當年我不想嫁於安王世子,也是最怕這個。那安王世子是殘廢,那些死去的通房婢女,很多都是被器物搗爛的下頭的……是安王世子用了什麽殘酷的“東西”。
我怕這種死法!
我渾身都顫抖起來,我怕死,我真的怕死。可我偏偏惹上了一個嗜殺的魔王……
我等著他繼續撕我的衣裳,也竭力做出傾慕他的樣子,求著他萬萬不要起殺心。
然而,他停手了。
殿內霎時如死寂,良久,他伸手,觸及了我麵上的淚痕。
我顫顫發抖。不知是什麽時候,我落淚了。
我起初還不知道,直到他來提醒我,我才發覺自己沒有控製住眼淚。
夏侯明眯了眸子,陰測測道:“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