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聽戲(3)
焦灼之際,卻又聞“吭”地一聲徹響,是夏侯明用指掌狠狠擊打案幾的聲音。我渾身一悚,隻聽他怒道:
“一個個地越發膽大,竟然連朕與皇後都敢妄議!你們聽戲就好好地聽戲,可偏偏扯些不該扯的……”
眾人皆大驚,誰也想不到他動怒的理由竟是這個。嬪妃不得妄議帝後,這是規矩,但我們對帝後歌功頌德,卻曆來都是很受歡迎的,到了夏侯明這兒,他竟……
眾人雖暗道皇帝脾氣古怪,但誰也不敢說什麽。方才不僅是我,裴玥容與文盈盈也參與了“妄議”,她們都哆嗦著跪下。
裴玥容的麵色是最震驚的,她跪下時,還不知調整成一副悔恨認錯的樣子,依舊是微微張著嘴,滿麵的不可置信。
夏侯明仍怒,一手指著我們三個,道:“拖去慎德堂!”
慎德堂就是冷宮!我駭然,竟不知自己立即就要進慎德堂!那裏是關押犯錯嬪妃的地方,日子淒苦,一般的人進去也就兩三個月的活頭……
皇帝身旁的王德大總管已經率了人過來拖。我又急又慌,隻一味求饒道:“皇上恕罪……”
“朕沒說你!朕說的是裴氏!”夏侯明更怒,又指著我道:“朕可不會輕饒了你!”
裴玥容似一根無生命的稻草一般癱軟在地,連求饒都不會了。沒有人憐憫她,奉命來拖她的王德麵無表情地朝幾個小內監揮了揮手,她便被兩個人抓著臂膀,一路粗暴地從石子路上拖出了宮門。甚至在出宮門的時候,她的身子被門檻磕到,痛呼一聲,那兩個內監竟不容她起身行走,就像拖布條一樣硬是把她從門檻上碾過去了。
留下來的我與文盈盈跪著發抖。我想,裴玥容到死也不會明白她為什麽會落得如此下場,不過我卻明白——因為夏侯明根本就是個喜怒無常的猛虎。他前一瞬可以對你溫柔地笑,下一瞬就會讓你生不如死。他暴戾而任性,他隨意地處死了良妃和張貴嬪,又找了我來折磨這取樂,這次裴玥容被送進冷宮,真是沒一點冤枉的。
隻是方才夏侯明又對我說了什麽?我起先歡喜自己不必進冷宮,可又擔憂他的那句話——他不會輕饒了我?有什麽比入冷宮更嚴厲的處置呢?賜死?
我身上的汗毛一下子全豎起來了。
夏侯明撇我一眼,似乎有萬分的厭惡。之後才道:“就在這兒罰到唱完戲吧……”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罰什麽?還罰到唱完戲?多半是罰跪吧!這種懲罰比起裴氏來,簡直太輕了,我應該歡呼雀躍才是。
但我卻仍然十分擔憂,若是常人,跪一兩個時辰沒問題,可我一雙膝蓋卻萬萬受不住的……
此時已經有禦前的內監至我麵前,“請”我領罰。我便跟著他們走。
他們把我領到了戲台子的正下方。我暗暗惱恨,跪在這兒,嬪妃們是看戲還是看我,難道是想耍我玩兒當活寶麽……不愧是夏侯明的主意。
我正欲跪下,卻見王德等人拿了一個盛滿水的木盆過來。王德笑著與我解釋道:“皇上的意思,您站著,頂著這個盆,裏頭的水不準灑出來,頂到戲唱完了就行……”
我想此時我的兩隻眼睛一定瞪得比銅鈴兒還大。
底下嬪妃們也驚詫萬分地盯著我看,眾人大眼瞪小眼。
我這個時候突然有一種不如進冷宮的念頭,什麽士可殺不可辱……不行,我又不是士,我是女子,我活得再難看我也要貪生……
***
我頂了木盆子在頭上。夏侯明一擺手,鑼鼓再次響起,嬪妃們又津津有味地看起戲來。
不過我懷疑沒有一個人能看得進去戲。
我站著,膝蓋不必受苦,但我從上到下都十分難受。那種作為一個活寶,比台上的戲子更好玩的感覺……
尤其每當芳娣夫人拿扇子掩口的時候,我心裏就震悚一分,然後我頭上的水盆子也搖搖欲墜。
我發現芳娣夫人除了多嘴的毛病,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忍不住笑。她不是泛泛之輩,入宮數年平步青雲,自然可以很好地控製麵上的神色。但她就是止不住笑。
因為她笑起來的時候比平常要美十倍,所以夏侯明喜歡這一點,所以她平時就從不壓抑笑容了……可是……
我寧願她站出來譏諷我幾句,也不要她時不時地發笑。她每笑一次,我的臉皮仿佛都被揭掉一層。我不禁想,我的臉皮實在不夠厚……
當芳娣再一次將扇子舉到嘴邊的時候,她的雙肩都在不停地抖動。然後她忍不住,笑出聲了。
我頭上的水盆子一下子傾斜了,一捧涼水從頭上潑下來,將我的半邊衣襟都打濕。我趕緊雙手用力,將盆子擺正。
夏侯明立即吼道:“不是讓你不要灑出來麽!”
“皇上恕罪……”我一邊竭力頂著水盆子,一邊顫顫地求饒。其實那個盆子不是太沉,是我的臉皮太薄,在這麽多人麵前渾身不舒服,就容易灑出來。
夏侯明哼了一聲,道:“再罰你把手拿下來!”
我無法,隻好放下雙手,單單用頭部的力量去頂。我很想低頭避過芳娣的笑,但若想頂著盆子卻隻能擺正頭部平視前方。這時候要頂好就更難了。
***
看戲是個漫長的過程。
到了晚膳時分,戲還沒唱完,皇帝便命在鳳儀宮擺大膳,帝後與嬪妃們一同進膳,一壁又看戲。
等用膳畢,到了入夜的時候,戲終於漸入尾聲。
眾人酒足飯飽,看戲的看活寶的,都覺得開心。唯一不開心的是我一個人。
我盆子裏的水隻剩一半了,而我的渾身都被浸濕,發髻淩亂不堪。中途我還掉了一次盆子,不過夏侯明終於不計較了,王德又給我拿了新盆子頂上。
我暗恨嬪妃們點的戲太多,更恨夏侯明這個混世魔王。我想著,他下旨命罰的時候並未說清楚,王德是怎麽知道他要罰什麽?難道王德已經精明到皇上一說罰就知道是罰這種玩意?或者他們兩個早就合計好了要整我……
不過戲終於唱完了。王德手下的小內監給我把盆取下來了,我如釋重負,一壁扭動著酸痛的脖子,一壁撥弄著額前一縷一縷浸濕的頭發。憶芙帶了大氅來,我一取下盆,她就來給我披上,怕我受涼。
我這兒狼狽不堪,前頭的夏侯明則看戲看得心滿意足,連連道:“皇後操辦得好!真是熱鬧!”另命人打賞梨園的戲子們。
他還點名誇讚道:“尤其那一出《漢文皇後》唱得好!是桃衣點的吧,甚得朕心。”
漢文皇後!我是和這出戲算是結了仇,如今我一聽戲名就要躥火了!
日後若再讓我聽見這戲,我非把戲子們全轟出宮不可!
夏侯明說完,珍小儀麵上立即有緋紅的喜色,她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蓋住一雙含情脈脈的眸子。她踟躕一會兒,便移步上前,開口道:“皇上……”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芳娣一個眼刀子瞪了下去。我在旁側瞧著,心知她們想要爭什麽——時辰不早,而夏侯明還沒翻綠頭牌。
看這樣子,夏侯明應是會攜了珍小儀回去,或者是芳娣也未可知。
夏侯明誇過珍小儀,卻再也不看她。禦前的行攆內監抬了聖駕在他麵前,他坐了上去,眼睛在眾妃堆裏一掃。
嬪妃們都露出期盼的樣子。夏侯明隨意伸手指了一個,道:“跟著走吧。”
夜色朦朧之下,我看不清他指的是誰。但王德已經堆滿了笑朝我跑過來,打著千兒道:“請儷嬪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