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宮變(三)
“你來了……”皇帝忽然半睜開眸眼,那裏麵無光暗淡,昏昏沉沉,煥散出數個無涯的黑洞。
“父皇……”容墨在床邊曲膝跪下,清潤的聲音亦有種不易覺察的顫抖。
皇帝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像是帶著幾分自嘲,“朕都病糊塗了,這裏除了祁兒,怎麽還會有其他人?”
“父皇,我……”容墨澀聲。
“你這聲‘父皇’,朕似乎很多年沒有聽到了,以後隻怕是也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容墨正想說話,卻被皇帝眼神製止,緩過一口氣,他接著又說 ,“若你以為朕是在恐懼死亡,那就錯了。這毒蠱雖是來勢洶洶,可它的存在,朕早有感知,即便如此,朕還要裝作像沒事的人似的君臨天下,一天一天地任由它吞噬著自己的身體,不醫不治。朕不貪戀皇位,朕隻是在等著某個人的後悔,等著她替朕來解。可是等到最後,她還是沒有來。嗬嗬,祁兒,你說朕是不是既可笑又可悲?”
“父皇,母妃她……”容墨聽他一口氣說了許多,眉緊緊擰起,張口欲作辯解,可啟口,卻竟是語屈詞窮。
或許,母妃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也一開始就錯了,他們都在以己度人,他們都低估了皇帝之心。
“這皇宮本就是是非之地,無一日太平。”感傷的語氣出自皇帝口中,連笑容裏都疲憊而不堪,很快便被黑暗吞沒,就這樣隱匿了下去。
“父皇,兒臣令神醫配製出了解藥,隻需母妃的鮮血作藥引,父皇就不會死……兒臣這就去尋母妃來救父皇!”容墨霍然起身,踉蹌一下,袖襟卻被皇帝給出手拉住,身形一怔,麵部亦是隨之顫了顫。
“朕若不死,你如何踐登九五?朕若不死,蘅清如何泄恨?既然她讓朕死,朕就如她所願吧,她若有一絲幡悔之心,就不會走到這最後一刻了,你又何必去求她?” 這話已是說得有些含糊不清了,容墨僵然回眸,卻見床榻之人往昔深蘊光華的眸斂去光澤,餘留下沉沉的黑,一望無底。
見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異彩流動,容墨心中慌亂,安撫道:“不會的,不是像父皇說的這樣,沒有父皇的縱容,哪來母妃這些年的肆意妄為……她心裏是有父皇的,否則也不會較了這麽多年的勁,她隻是等,等父皇來冷宮看她,等父皇來接她出去,等她曾經愛過那個人來對她懺悔……”
“就她心高氣傲?嗬嗬,她有可曾想過朕是個帝王,朕有至高的尊嚴,朕有滿心的無可奈何。朕可以無限寵她,無限縱容她,她為朕受點委屈又有何妨?”皇帝笑出聲來,表情溢著濃鬱的自嘲和蒼涼,“所以,女人是不能寵的,這也是朕對你的警告!”
“可父皇承諾母妃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容墨眸光微閃,唇角溢出一絲苦笑。
“朕要禦敵對外,要維持境內的太平盛世,還要籠絡朝臣,平衡後宮的各方勢力,不得不辜負了對一個女子的承諾,所以就罪該萬死……嗬嗬,說諾言時都太年輕,哪知道這一身龍袍的不堪重負……” 皇帝平靜的麵龐露出一絲哀傷,神思似乎已經迷茫,口中呢語。
容墨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母妃沒有溫度的笑容,神情倔傲地跪在父皇跟前的場景,她跪在淒風冷雨中為自己爭取離京時的堅定,還有冷宮歲月裏等了無數個花落花開的落寂,想著想著,心也跟著酸起來……
哀,莫過於心死……一個在等著對方懺悔,一個在等著對方低頭,究竟是誰的錯?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的宮人在外麵撲通跪下,顫著嗓子通稟:“稟慕王,清……清妃娘娘飲鳩自盡了……”
刹那間,鋪天蓋地的黑暗將容墨瞬時湮沒,他身子一軟,竟是跌坐到了地上。
皇帝睜大眼,直直地看著帳幔之外,急促的語氣顯露出他神誌的慌亂:“她死了麽?……是她麽?哈哈,她寧肯死,也不願讓朕活……”
“皇,皇上,慕王,這張紙是清妃死前留下的……”那宮人顫顫微微地上前,將一片染有墨跡的紙遞了上來。
容墨竟然有種不敢承接的感覺,小小的紙條,如此的沉重,靜默半晌,伸手接過。展開一看,靈秀飛揚的筆跡:不悔芳華,但求不複相見!
他片刻難言,在把紙揉成一團前,終是輕聲念了出來。
驀然,皇帝揚起雙手,似乎想拚命去抓住什麽,卻終是無力地垂了下來。
“父皇……”容墨握住皇帝有些微微顫抖的手,手心冷如寒冰。
“她是真的心狠決絕啊,連死都不留一絲餘地……”
容墨動了動嘴唇,口中苦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很痛,痛到全身失去了知覺,他隻是僵然地跪在床幔旁,眼淚想流,但還是忍了下來。
“太子不是她殺的,那毒卻是她哥哥送到宮裏來的,機緣巧合假借了虞貴妃之手,連皇後都要在兒子的死上大做文章,這宮裏,還有誰是幹幹淨淨的呢?誰算計了誰,誰被誰算計,朕太累了,都懶得去分清了……” 皇帝像是自言自語,那被霜染過似的發披散在頰旁,眼神渙散。
容墨震了一下,眉宇間的哀傷更濃了,手心觸到些許濕暖,仔細一看,那人的麵上,竟有濕痕。
“最後,朕隻想問你一句,你母妃這種玉石俱焚的舉動,你事先可知情?”皇帝忽然開口道。
“兒臣從未有過加害父皇之心……”容墨先是一怔,隨後淡淡開口道。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皇帝卻輕輕擺了擺手,聲音無力且透著不盡的滄桑:“朕知道了……朕有些累了,你去看看她吧!”
容墨抬眼,卻見皇帝已閉上了雙眼,神態安詳如同沉睡。
這條曾經走了無數次的路,今夜卻走得格外的艱難。
屋裏,光影昏暗。
桂嬤嬤早已哭成淚人兒,哀聲泣泣中,容墨卻是欲哭無淚,心中隻餘空茫。
他默然跪在清妃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動作很輕很緩,像是害怕把她從夢中驚醒了般。
取過妝台前的玉梳,容墨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那睡夢中女子的發髻。
這舉動,在記憶中似乎還是頭一回,自然也是最後一回。
“桂嬤嬤,人死以後,這世間的一切愛與恨是不是都會隨之泯滅消散?”容墨亦側首望去,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
“老奴從來都沒看透過娘娘與皇上間的愛恨情仇,但唯一清楚的是,娘娘餘生所求,就是希望殿下能君臨天下!” 桂嬤嬤怔怔望著床榻上青衣素髻儀態嫻雅的女子,哭聲漸止。
容墨唇角牽起,浮一朵苦澀不堪的笑容,眼中的憂傷如墨湖繾綣仿能淹沒天地。
“選個清淨的寺院,早些讓她入土為安吧!母妃一生厭惡了這深宮虛假的榮華,若非為了我,這裏隻怕她是一刻也不願多呆,可是在她生前,我卻什麽也沒能為她做,反倒……一再讓她失望!” 他的聲音透著澀苦,已難以為繼,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臉頰上一行清淚無聲流下。
容墨抬手,悄然拂過眼角,指尖一片濕涼。悲慟自喉間一路蔓延開來,沉重且冰涼。
慌亂的腳步聲伴著驚恐的喊聲從院外傳來
待容墨回身,正見留守在皇帝身邊的宮人跌跌撞撞出來,麵容微白,一臉驚慌。
一個宮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麵上盡是惶措,哭著道:“皇……皇上……駕崩了!”
容墨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聲。
最後望了一眼榻上的清妃,移開目光,急急向殿中掠去。
德清宮的殿門慢慢在他身後合上,“吱呀”過後,再無聲響。
殿外,落葉瀟瀟,久久不止。
容墨輕輕閉上了眼眸,浸身於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皇上去的突然,又非善終,唯恐橫生枝節,早日舉行登基大典,方為上策!”路染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本欲再安慰他幾句,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但見他眼眶微紅,神情卻不見波動,便也微微放下心來。
半天未見容墨應聲,路染一揮手,德公公殿口閃身而入。
他將袖中詔書抽出,大步走至容墨近前,高高捧起跪在了地上,“德乙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容墨停在半空中手驟然一滯,目光凝滯在伏地之人高高托起的聖旨上。
他目光沉沉凝望著明黃軸卷上“皇四子恭孝仁厚甚肖朕躬,特傳位之”幾行字上,麵沉如水。
見容墨眉頭微蹙,麵顯猶豫,路染上前他貼近,低聲道:“京中危急,不是講究禮節的時候,此事不宜耽擱!”
“夜行人呢?怎麽還沒入宮?”容墨沉沉開口,玉顏上不見應有的喜色,卻是籠上了一層薄薄的清霜。
幾道黑影自殿梁上飛身而下,落地無聲,遂而抱拳一揖道:“主子,夜長使他們……”
興是被這凝重低壓的氣氛若所懾,均是吐了一半,卻不敢再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