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人心之算(2)
天色烏藍,黎明尚未到來,一位拄著木杖、蓬頭垢麵的年輕文人由遠處緩緩顯影。佇立了一夜的大軍人困馬乏,對這不相幹的人無心理睬。洛仁繞過騎兵與步兵的方陣,背身掠過蕭隱虎、哈爾沁、哈珂察、野利勇、野利闔穀,在大軍左翼的一處角落找到了牽著戰馬的巴魯。
??“你?”滿麵倦容的蕭撻凜揉了揉眼角,止不住地打起哈欠,“你小子怎麽來了?”
??“來幫你啊。”洛仁努力瞪大疲憊的雙眼,“你沒丟命啊?”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些走吧。”巴魯抻了抻身上酸脹的筋骨,“別回藏書樓了,直接逃命去吧。”他眯著眼睛看向眼前的人,“你怎麽這副模樣?”
??“本來有匹馬騎的,有個人說要去都城接妻兒老小,十萬火急,我就把馬借他了,之後走了十幾裏路。”
??“你個傻子——”巴魯一聲歎息,“那人是騙你的馬呢!”
??“萬一是真的呢。”洛仁雙眼出神,“我在淵國逃難的時候,就要死了也遇不上一個人,要是能幫到他,也是善事。”
??“這等事也隻有你能做得出了。”巴魯搓了搓雙手,“帶吃的沒有,這軍中的烤餅吃得我反胃。”
??“去城西的酒肆買了熟牛肉。”洛仁掏出一團黃紙包,“你們這攻城攻得如何了?”
??“唉,遇到潑天的麻煩了……”
??————
??西都城北郊。
??茅屋後的黃土上,一身粗麻素衣的亞仲坐在半月前立起的新塚旁發呆,屋裏太空、太靜,有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有時讓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切。
??我以後該怎麽活著呢?每日從早到晚,他癱坐在墳前像瘋子一樣想著這個問題,這些年,隻為了讓自己和爹過活下去,不問對錯地替沒藏家效力,手裏沾染上的鮮血,早分不清是善是惡。他無可奈何地歎氣,年少時我想鋤強扶弱,後來因廷木做了府上的武士家臣,起初以為能做些想做的事,可後來一切卻也慢慢變味兒了……他低垂著眼皮,心中隻覺疲憊又冰冷,少年的熱血早已耗盡,親人的逝去又將許多希望都抽離了——我還有個哥哥,還有——
??“小兄弟。”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粗糲的話語聲。
??“你什麽時候來的?”亞仲猛地回過神來,突然發現身側站了一位沒藏府的眼線。
??“小兄弟節哀呀。”男人放下手中漆盒,將些祭品擺在墳前,“人死不可複生,活著的人終究要好好活下去。”
??“有事直說。”亞仲麵色陰沉,“昨日都城那邊凡是有耳朵的都聽到了,是野利家麽?”
??“這事十萬火急啊。”
??“我爹才去,府上就要我去取人性命?”亞仲長舒了一口氣,“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並非要你取人性命,房當將軍都沒擋住那野利老頭,你殺不了的。老爺吩咐,要你把兩位少主從都城裏帶出來。”
??“至於如此麽?平了叛亂不就行了?老爺在哪兒?”
??“事態比你想的要嚴重得多。老爺被王上傳進宮裏,旨上說要同氣連枝共存亡。老爺臨走時交代了,要是遲遲不歸,就傳你去救兩位少主離府,老爺說你和少主們有交情,他放心你去……”
??“我知道了。”白布下亞仲臉上的皮肉緊繃,衣服內層的金色麵具微微顫動,“此事可行,我會去。”
??————
??“便是如此,如今沒奈何,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
??“巴魯,不,該叫你蕭撻凜了。”洛仁咬了咬嘴唇,“我隻想問你一句,初來易禹國時,你說你的妻兒老小被翰刺部的兵殺了,究竟幾成是真?幾成是假?”
??“那時我替悉億丹部與翰刺部對戰,翰刺部的人綁了我的家人逼我投降,最後戰敗了,卻還是沒保住他們。”滿麵倦容的蕭撻凜側過頭,“此後我隻想當個尋常人,不想再去與人爭鬥了。”
??“好。說出來便無妨,我想聽的都聽到了。”洛仁輕輕點頭,“我真的沒想到,你會去了戰場。”
??“去不去的,希望以後還有命去說。”蕭撻凜望向前方,“如今是毫無辦法了。”
??“不,有的。”洛仁回過頭,望了望遠處都城中矗立著的黑鐵巨劍,“我都說了要幫你。”他的腦中閃過一個死去的姑娘的麵容,“我不會再讓淵人屠戮百姓了。”
??手執木杖的年輕文人回身向前走去。
??“回來!你——”
??洛仁回望了一眼,手上摩挲著烏黑色的拐杖——
??你那根救命神棍又好使了麽?巴魯止了言,默默看著洛仁走向前方——
??黎明已至,大軍方陣中,緩緩走出一位廣袖長袍、不施甲胄的少者,護城河兩岸的軍與民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他一字一頓地高喊出這八個字,手執木杖奔向前方的百姓——
??烏黑色的木杖如活物一般在手中旋轉,五個近十丈長的金色光斑宛若由九天之上降落凡間的黃色巨毯赫然顯現,光斑於木杖中心匯聚,黃色光網猶如一隻半透明的巨卵包裹起了都城前的幾萬百姓——
??“快攻城!術是內心的外化,光網隻保百姓,不納官兵!”
??洛仁回頭高聲喊道,木杖在手中不斷地顫動,內在的氣力一刻不停地注入其中,維持著眼前的神跡。
??他抬頭望向遠方的黑鐵巨錐,又一次聽到了那種巨人呻吟的聲音。
??黃色巨卵帶著幾萬百姓騰空而起,四周的兵丁摔落在地上,剛好空出了可行軍入城的縫隙——
??“攻城!”遠處,白發老者雙目泣血,如一頭獅子般高聲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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