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飲馬界河(1)
暮北熙寧八年,易禹國靖安元年,亦或是淵國太康三年的初春,界河中遊的地界兒陰雨連綿,半月不休。讀過些書的船家都說此乃“兵戈止而蒼天泣”,然而各國朝廷的息戈偃武於此地也無甚緊要,漁民們傍水而生,雖說這幾年物價飛漲賦稅愈增,但靠吃界河裏的魚蝦倒也能過活,相較那些被侵占了土地淪為流民的百姓,實在算不得什麽災苦。數年前淵國部族爭鬥,許多飽受戰亂之苦的草原牧民逃往河西,船隻雇傭的生意因而興起。起先大多漁民對淵人成見頗深,有人傳說,多年前下遊一個撐竹筏的艄公就被草原蠻子用尖刀插進腦子殺死,死屍浮江數日陰魂不散,殘暴狠毒,由此可見。然而既有錢賺,那便有人試水冒險,一生二,二生三,如今界河上的雇傭漁船大大小小已有數十家之多。人們開始覺得其實淵人也沒什麽可怕,無非身軀魁梧些,麵色淤紅些,雙耳後的兩縷頭發或披散或編做發辮,有些出手比當地的本族人還要闊綽,不是朝廷說的什麽茹毛飲血的蠻人。這天夜裏,船主於老三借著河水洗去手上的魚鱗,而後癱坐在船頭甲板上,迎了涼風捏著黃銅煙杆吞煙吐霧,不時望向遠處“江山船”上的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燈火掩映下,立在船上的女人神色漠然,往往在上船而來的男人手裏接過暮紅後,眼角眉梢驟然掛上一抹春色,故作羞澀地拉了男人的手,嫋嫋婷婷地踱進密閉的船篷,做一些是個男人都能猜到的事——不論是俊逸風流的公子,還是粗笨腥髒的漁夫——臉上嬌笑的關隘不在人之差別,而在錢之多寡。
??於老三看著那女子從船篷裏走出,頭上長發變得有些蓬亂,淡黃的長裙也多了些褶皺,他回過神來,倒扣煙袋將黑灰抖掉,劃槳靠岸,去接岸邊的一夥淵人。
??每日將雇客們迎來送往,他向來不多留意,隻是這些個淵人深夜渡河,神色詭秘,於老三一邊揮槳,一邊側耳聽著船篷中交談的聲音。
??“我答應過野利老爺,不許劫掠,兄長,您這邊也要應允我啊。”
??“這個好說,我們怎麽渡江?”
??“野利家已為我等置了一艘大船,人扮做行商,鎧甲武器即為商貨,各處關卡可使暮紅打通,至於戰馬安排在甲板下,一批批過河,到岸上即為走貨的馬幫騎隊,打著野利家的旗號,無人會阻攔。”
??“嗯,如此甚好。”
??“兄長,淵國的局勢現今如何了?”
??“還能怎樣,翰刺部與何巨何部兩家獨大,別的部族或歸順或被滅部,國中腹地隻剩陵羽部還在苦苦支撐,再就是我們這樣,地處偏僻,交戰都不被人家想起——不過這幾年那兩部也有些耗不起了,雙方對峙,戰爭也少了許多。”
??“我知道了。嗯——還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
??“你怎麽學得跟那些黨項人一樣了,有事盡管直說。”
??“我聽說,原來不是野利家要坐王位,而是他們要扶持一位拓跋氏的王子。”
??“啊?!此事你怎麽不早說呢?”男人的聲音中語調陡然提高,“野利闔穀的為人大哥還是信得過的,這位拓跋氏是何人啊?若他坐了王位,與野利家所定之盟約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也是前日才知曉的,起先以為他們隻是在利用罷了——我聽野利老爺說過,五王子的為人如清風朗月,端的是個俊逸的君子。”
??“人心難測。”男人話語低沉,“罷了,箭已離弦,事就得做下去。這盟約是成是毀,且看這位拓跋氏是好是壞吧。”
??“嗯,若事成後賣我族人,我便替大哥把他殺了!”
??於老三聽到殺字,心神一驚,木漿磕在船上,砰然有聲。
??“誰!”船篷中猛地衝出一位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漢,兩位行商打扮的淵人隨後走出。
??“你都聽到了?”年長幾歲的淵人輕聲問道。
??於老三滿臉漲紅,眼珠亂轉,默不作聲。
??“那便留你不得了。蕭隱虎!”男人抬手一指,彪形大漢拔出腰間彎刀,眼中殺氣四溢。
??於老三雙腿一軟,猛地跳進河裏,拚命也似地遊向那隻“江山船”,船上有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不想她對那些使錢的男人假笑,他想帶她走,他心心念念了幾個月的人,他知道,她一定會救他。
??哈珂察拉住身旁的哥哥:“隻是個粗笨的漁人,咱們這些話恐怕他也聽得雲裏霧裏。”
??遠處,船上的女人神情疑惑地看著水裏的人遞出竹竿。於老三渾身濕透,爬上船頭喘著粗氣。
??不多時,一個衣著光鮮的男子走上船來,遞給女人三塊暮紅。
??他癱坐在甲板上,看著女人領著男人走進船篷。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