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長路漫漫(1)
他好不容易擠上了橫渡界河的竹筏。
??上遊暮陽河積攢的水勢大半都傾瀉在了聖主河洶湧的急流中,界河的水仿佛安詳溫緩的老人,將竹筏上草原各部的族人安穩地運往西岸的鄰國。從夜半到黎明那竹筏不知往來了多少回,河東的岸邊終於隻剩下零星幾個的部族平民。尋常時隻需十環銅便可乘筏渡河,現如今竟漲到了一枚暮紅。昨夜洛仁隨著成百上千的流民來至河岸時,大多衣衫襤褸的流民都為那橫渡的價錢吃驚為難,而那撐篙的梢公態度強硬,卻道這界河兩岸隻有他這一家竹筏,拿不出渡河錢便都隻能留在這淵國的河岸。月光透過雲層的縫隙幽幽地映照在水麵之上,一眾流民眼巴巴地看著那梢公緩緩撐篙遠離,無計可施。這時忽然從人群中跳出一條氣急敗壞的紅臉大漢,那人奮力一躍,踏上竹筏,手中匕首死命地從那梢公的眼眶直插入腦,霎時白漿與鮮血隨著刀子的抽離噴湧而出,隨即便被拋屍入江。“這王八蛋死有餘辜,一群群地來,今天咱們都能過去!”那大漢回頭喊道,岸上眾人驚恐萬狀地呆立在原地,隨後便蜂擁著奔向那漢子腳下水中的竹筏。
??上次來易禹國時,爹和弟弟全都還在自己身邊。洛仁拄著木杖望向身旁一個懷抱孩子蓬頭垢麵的婦人。那懷中小孩兀自吮吸著手中拇指,眼神澄澈而懵懂,還不理解這群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百姓的悲苦命數。這樣的婦孺到了異國該如何過活?那小孩記事後便將作為一個流亡逃難的人,就像當下的自己。竹筏漸漸挨近界河的西岸,洛仁想起十一歲那年初踏入易禹國境時,那時三人橫渡的還是上遊並未分流的暮陽河,易禹與暮北兩國曾交戰於南原西北的三川口,那是延川、宜川、洛川三條河流的匯合處,三人渡河後便於此處踏入鄰國。黨項族人半耕半獵,之後父親便在一家大戶做了名獵手,直到一次打獵時在樹林中遇到了一夥強人……又一群流民踏入鄰國西岸,那紅臉大漢撐篙回渡,回去接最後的一群人。洛仁立在岸邊眺望遠方,手中的木杖蠢蠢欲動,又一股能量化入了自己的身體。知遠授官,你可當真是神機妙算啊,眼下又是一番新的光景了。
??淵國的草原已被身後的河流截斷。易禹國境由界河向西一直延伸,南原的細軟黑土漸變為西北的幹糙黃土,溫濕的空氣也將愈發幹燥,國界越過暮陽河的第三支分流,最後與蠻荒之地浩瀚無垠的黃沙漠接壤。踏上岸邊的眾人或三五成群、或十幾人為一夥,懷著不同的籌算各自遠去。該往哪兒走?他立在岸邊,緊握手中已然恢複尋常的木杖,忽然間無所適從。
??“小兄弟,一個人麽?咱倆一樣,做個伴兒吧。”洛仁聽聲回頭望去,隻見那竹筏上的紅臉大漢上挑竹篙,篙上夾帶起的河水恰巧迸濺在洛仁臉上,那人隨即露出白牙大笑起來,聲音粗獷爽朗。
??“我不知往哪兒走。隻是不想糊裏糊塗地死掉。這易禹國許多的事情都記不得了,我要去一片樹林,可是記不得。”
??竹筏靠近岸邊,那漢子隨著眾人踏上河岸。“記不得也要向前走啊,就你一個呆子一樣立在岸上,老子都為你們殺人了。”那人拍了一下洛仁的後腦,雖是玩笑之舉卻依然手勁兒不小。“走走走,小子,不知道去哪兒跟我走。”那人臉上露出笑意。“瞧你這小身子骨兒,路上給我做個伴當吧。”
??洛仁心中忽然透出一股長久不現的暖意。“走就走。”他摸了摸腦袋。“不過別打我。”
??“老子本是悉億丹部的,自小練騎射,本想著以後能到本部的軍隊當個兵,隻可惜現今悉億丹部已經沒了。操,何巨何部那幫混蛋——悉億丹部幾萬人全都他媽喂了狼神了。我們逃難的一家後來又在道上被翰刺部的軍隊殺,就活了我一人兒。那個——小兄弟,你哪個部的?”
??洛仁側過頭,停下腳步雙眼直盯著那人,終於開了口:“翰刺部。”
??三個字使得那大漢的臉色猛地一變。
??“我家人全被悉億丹部的騎兵殺了,你若是想找翰刺部的尋仇,盡管殺了我吧,他們死了,也把我的半條命帶走了。”
??他的臉上皮肉緊繃,眼中放射出一種許多物事雜揉在一起的光芒,最終慢慢變得深邃透徹:“殺他媽什麽殺,路還長著呢。”說著臉上又掛起笑意。“你是伴當,知道麽?要給我弄吃的,弄喝的,還不能死。這深仇大恨,死了我折磨誰?走走走,傻小子,你就不懂扯個謊換個別的部?我操,越說還越慢了,快點。”
??洛仁拿左手擦了擦眼角,邊走邊舔著手背上的鹹水,隨即抬頭開口應道:“操,你這大紅臉兒——趕著投胎麽?!”
??兩人從黎明行至午後,天上漸漸密布的雲層映照得大地一片灰暗。那大漢從包袱中拿出張幹皺的餅,撕下一半遞給洛仁,洛仁接過便狼吞一般將半張餅送進嘴裏大嚼起來。“我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說來你可能不信,這支拐杖。”他用三根指頭的左手擦了擦嘴,手中木杖斜橫在身前。“它和我有某種聯係,它支持我活了下去,從逃出來到當下來到這鄰國,我幾乎什麽東西都沒吃過。”
??“幾天沒吃死不了,你這吃餅的德行真他娘的餓死鬼托生。不對呀,小子,你原本是要給我弄吃的。你看這天。”那人拿出皮製的酒囊灌了一口。“不出半個時辰就要下了。這邊境還不見人家,得趕緊找個避雨的地方。”
??“幾年前我來過這兒,走了這麽久,過了前麵的坡該看到人煙了。”他看著那漢子的手中酒囊。“但我身上沒暮紅。”
??“我也沒有。有人家就好說,隻是避個雨。”他搖了搖皮囊酒壺。“你也想喝麽?哈哈,好,酒暖身子,等會兒不怕雨淋,喝!”
??那酒極其濃烈辛辣,夾雜著酒囊皮革的膻味,幾口下去隻覺一股熱氣上衝到頭頂。洛仁已不像幾年前難以承受烈酒的味道,酒的醇厚殘留在嘴裏,反覺得有些回甘。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