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神通初顯(3)
第二天的午後,洛仁和那人在一起蹲著吃粥時,那人低聲訴說了自己的謀劃:“想逃我早就逃了,兄弟我以前是幹灰事兒的,不知道開過多少人家,這車子能困住我?等夜裏都睡了把鎖一弄也就逃了。不過你看現今這狗日的世道,逃能逃到哪兒去?在咱這地界不是餓死就是被兵殺,當個奴隸反而能保人活命。要逃就逃去個太平的地方,我聽說那吐律於部在咱國的最西邊,離界河不遠,那時候咱們再逃,橫渡界河,河西便是易禹國境,那裏是黨項族的天下。咱國現今兵荒馬亂,媽了個巴子活不下去了……”
??洛仁的心頭一動,隨後便想到自己當初應該朝西北走去易禹國才是,若如此或許早就能尋到爹和弟弟,也不需在這淵約國經受這般折磨。越這樣想,與那姑娘和耶淳相處時的情景便越是曆曆在目地浮現在腦海裏,你這人真他媽混蛋,他想起那姑娘臨終時的模樣,心中猛地湧上一股悲涼,同時越發覺得自己是個汙濁不堪的俗物,他隨即聽到自己斬截的聲音:“我還要去找人尋仇,能殺則殺,殺不了讓他把我殺了,倒也痛快!”
??整個午後他都被複仇的強烈欲望燒灼得頭腦發熱,直到傍晚萬物鍍上一層暗淡的灰黑色時,才漸漸為這次尋仇的念頭的難以實行而糾結焦躁。如今離淵央城少說也有幾百裏遠,身上半枚暮紅也無,加上部族間相互征戰,兵荒馬亂,這一路上餓殍遍野,人命之離世已是稀鬆平常。若果真逃了出去,可能尚未見到那檢巡官便會死在路上。可若是隨那人逃去易禹國,這尋仇的事便要擱置在身後,淵國的部落不知要爭鬥多久,歸期遙遙,等到時過境遷,這仇想也難報了。如此一來,自己如何對得起那姑娘,死後如何麵對耶淳,自己豈不是成了個不仁不義的人。直到天色完全灰暗下來,他的頭腦中才逐漸生出清晰而堅定的決斷:不可不去,即便死在路上,若為了求生而就此逃去易禹國,恐怕後半生都要為之而羞慚愧疚。他便悄悄叫醒身邊那人,那人低聲嚷著還不到時候,鎖一開就弄不上去了,要是他想逃就叫來士兵說自己想拉屎拉尿,這之後能不能走得了就要看自家的本事了。
??一切宛如書中傳說故事裏的英雄須掙脫囚籠般理所當然,洛仁於身後用石頭砸昏了那個看管他解手的士兵,得脫自由的他在夜色的遮掩下順著淵國的西北官道朝向回路發足狂奔,不知疲倦地跑了半個時辰,瞧著後頭不見有人追來,方才攤在地上喘氣歇息。四下望望,隻見茫茫一片清冷荒涼的夜中原野。坐了片刻,隻覺冷風透骨,加之憂心追兵趕至,便又拖著疲倦的身軀緩步而行。直到天色微明,青草透出一層薄薄的晨露,他才又躺在了大地之上。
??逃出來了。他的已快透支的身體生出一縷催人奮進的歡喜。至少當下還活著,活著一切就都還有可能。他把些露水滴入嘴裏,又在口中塞了把青草大嚼起來。旭日東升,亮眼的紅光暖暖地映照在天地之間,在清晨空中的水汽中拆解成一道道繽紛的光彩。
??洛仁起身又走了幾個時辰,出逃的喜悅逐漸變為身心俱疲的無力感,道旁的死屍漸漸多了起來,屍體腐敗的惡臭熏得他胃中酸水上湧,遠處路邊可見零星的幾個氈帳,他便一瘸一拐地朝向東南方的一個氈帳走去,可在帳內看到的卻還是一堆屍體,人被殺光,東西被搶光,桌上碗裏殘留的飯羹長出一層綠毛。洛仁歎了口氣,隨即癱軟地坐在地上。他用帳中被丟棄的火石生了堆火,看那幾個死人還未完全腐壞,便扭下一支手臂,放到火上燒烤起來,一股皮肉燎燙散發出的焦香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好吃食!他毫不猶豫地撕扯起燒焦的人肉塞進嘴裏,隻覺比那皮囊羊肉更加美味。
??再上路時,死人肉在腹中翻攪,不久隻覺頭腦發熱,渾身滾燙,四肢酸痛綿軟,仿佛要被燒灼得融化開來。要一路吃這肉才能活命麽?他的精神和軀殼仿佛正在漸漸分離,向前行走的雙腿從沉重艱難地邁步到麻木地失去知覺,我的拐杖,那些士兵把我的拐杖丟在路上,就在這地界的附近,不會錯的。他望向四周,搜尋著那隻走路時總是握在手中的知遠授官所贈的烏黑色的木杖,他清晰地記得那奴車的隊伍丟棄那拐杖時路邊的氈帳的模樣,那木杖早已經沾染上他指頭的溫度,就像那塊貼身的瑪瑙玉石帶著那姑娘的氣息一般。我如今隻剩這兩樣東西了。他緩步走上原野的陡坡,終於在一條渾濁的溪流的近旁看到了那條躺在地上的黑色木杖。
??他的手指摩挲著那光滑而汙濁的表麵,忽然有一瞬間覺得自己還是那個踏在界碑之上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疲倦至極點的身體的痛楚立時將他拉回到眼前的現實之中,他雙手捧起溪流中汙濁的水貼近雙唇,一股帶著土腥氣的苦鹹味衝進鼻孔,這水流上遊應是連接著鹹湖,水中有大量鹽質,隻能讓人越喝越渴。他猛然間急火攻心雙耳轟鳴,險些昏死過去。如此,就在溪邊枕著拐杖等死吧,他的心中變換了一副釋然的態度,閉了雙眼,感覺自己的靈魂就飄在半空之中。
??姑娘的眼淚流淌了一池的湖水,英勇的壯士奔赴戰火未熄的遠方,他忽然想起一首淵族民謠中的兩句唱詞,回憶起遠古時關於鹹湖的傳說,悉億丹部的祖先原是一個狼頭人身的勇士,在人與巨猿的戰爭中帶領人民殺死了敵方的首領,守護了自己的領土,因而被上古的天神賜予人的容貌。傳說那時那勇士曾與後來被淵人稱為天母的年方韶齡的姑娘於湖旁訣別後奔赴戰場,分離時天母的眼淚滴落在湖水之中,自此那湖中長年流淌的便都是苦澀的鹹水。南原的創世神話中巨猿為人的先祖,淵族的傳說裏卻變為敵人,可見那些所謂的起源之說恐怕隻是古人們不同的杜撰之言罷了。他將冰冷的溪水用手塗抹在臉上,平靜地等待自己生命的終結.
??“知遠授官?我常夢到碗底鎮中的家人,那感覺如此真實,就像一個蒼老的靈魂安放在自己年幼的軀體之中,可如今已快死了,為何會在夢境中見到您?”他獨自坐在玉質堂旋天樓石室中的紅黑木案前,石室前方的中年人手持授書,眼前的一切泛著虛幻的白光,他已意識到自己身處於夢境之中。
??“寧願賠上性命,卻不肯承認。”那授官麵容平靜,聲音一貫厚重綿長。
??“承認什麽?我不能不回來尋仇。”
??“為了一個臆想出來的所謂真相,所謂仇人,深信不疑,不惜搭上性命,卻始終不肯承認,你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東西。”
??“我什麽都沒做錯!”他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我本可以走的!現在我要為他們報仇,雖然如今我快死了,可總算是死在尋仇的路上!”
??“正是你的過錯害死了那兩人,你卻固執地在頭腦中推給了一個不相幹的人,然後想用自己的生命洗刷這一切。”
??“我為什麽要做這種夢,讓我醒來!我快死了!我都快死了。”
??“就算悉億丹部的那人如何殘暴,你不該,為了贏而出爾反爾。之後何巨何部來時,就隻差那麽一刻的時間。你害死了耶淳,害死了那姑娘。”
??“不是這樣!”他用力地把腦袋撞在木案上。“我要醒來,陪他們死!”
??“如我在此,今日你終已在心內接受了這一切。”那中年授官的身影漸漸隱沒在白光裏,隻留下殘存的話語回蕩在洛仁的耳中。“你不會就此死去。破繭成蝶,便在此時!”
??他喘著粗氣驚醒過來,猛然間發覺自己躺在一片光茫之中。拐杖!是拐杖!那烏黑色的拐杖正閃著金黃色的強光,不一時半空中竟閃現出五個圓形光斑帶出五條光線將那木杖拉伸地直立起來,那木杖有如得了生命一般在圓形光斑的中央旋轉,洛仁起身走近,一把握住那發光的拐杖,恍惚間隻覺得氣力重新回到了身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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