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淵王祭典(3)
來年三月,冬雪初融。野草由枯向榮,被初春的風漸催生出青綠色。嚴寒的冬日終於過去,洛仁的身體和精神仿佛都在這些時日裏被凍得皺縮,如今萬物複蘇,天氣回暖,草原上又滿是牛馬與白羊。三月十八這日,耶淳便又帶了一雙兒女,趕著馬車去往淵央城。狼神節時城裏會十分熱鬧,那天還會在黑狼山腳下舉行的祭祀儀式中看到可汗和各部落的大王,這天或許是淵族的平民百姓瞻仰可汗最好的機會。
??馬車顛簸搖晃,洛仁遠遠望著陡峭高聳的黑狼山,山頂的雲層仿佛隱隱透著一股陰鬱之氣,他看向趕車的耶淳,忽然想到耶野在馬車之上,便道:“嗯——爹,您昨天說的“黑狼山之戰”,能再地多講些麽?”
??那耶淳正拿著皮鞭抽打馬匹,口中兀自“駕”、“喔與”等趕馬的詞喊個不停。他聽到洛仁的話,便放緩了馬車,慢慢道:“啊——川兒,那是聖主與金石族首領的一場戰爭,那時奴隸製還沒廢除,而那一代的金石族人不願世代為奴,於是糾集了本族中的奴隸組建了自己的軍隊。後來那隻幾千人的奴隸軍隊在黑狼山腳下被聖主耶和的翰刺部大軍殺得幾乎全軍覆沒,傳說那時山下屍橫遍野,聖主便點火將幾千具屍體盡數焚燒,骨肉變成灰燼隨風飄散。此一役後聖主的驍勇之名遠播淵族各部,故而這狼神節的祭拜儀式便定在了這黑狼山的腳下。”
??洛仁道:“幾千具屍體?!我看這黑狼山透著一股陰戾之氣,是不是那些死去的冤魂還不肯罷休?”耶淳道:“草原上曆代的部落首領幾乎都是踩著人的屍骸登上可汗的位置,相比於南原國王的血統傳承,可汗之位向來是強者居之。陰魂不散?這話隻能嚇唬嚇唬弱者罷了。”
??耶野挪著身子坐到馬車前方,道:“爹你和哥在說什麽呀?我好像聽到南原,我還沒去過南原那地方呢,哥你和可汗打仗的時候去過麽?什麽時候一起去看看,不過好像要走很遠的,聽說那裏的人們住著木房子,穿著絲質的衣服,吃的東西很講究,聽說我們家裏的茶葉就是那裏產的。”洛仁道:“我沒去過,不過那裏沒什麽好的。”說著兩隻手輕輕觸在她的耳後,看著她慢慢道:“你這麽個好姑娘,別去那個地方了。”
??望山跑死馬,三人晨間出發,直到中午才漸漸挨近草原上的北部群山,黑狼山上滿是嶙峋黑石,還未消融的積雪掩蓋於錯落黑石間凹陷的縫隙處,在那一眾山脈中顯得最為險峻峭拔。
??山腳下人數已然眾多,那些草原上的人民有些穿著南原之地的服袍,有些穿戴著本族的絨皮與服飾,都圍在山腳下的木籬外向內觀瞧,隻見木籬內一兩丈來高的巨大木質高台坐西朝東而立,高台之上擺設香爐、旌旗、牛羊祭品等物,簇擁著高台頂端一個狼頭人身的高大石雕坐像,高台之下以石雕為軸,八部桌椅分布南北兩方,四部一列,兩部相對,卻又有較之兩列桌椅更為寬大高凸的座椅立於高台之東、八部之西的中軸線處。
??三人穿過擁擠的人群,見那木籬內此刻還不見一人,待得片刻,便見一眾身穿祭服的侍女端著些煮熟的牛羊肉與馬奶酒等吃食分放在那八個桌上。洛仁望著那中軸線上的高位,問耶淳道:“那中央的高位我看得懂,自然是為可汗準備的,但為何又要設八個位置,可汗大人在翰刺部下設了新的大王麽?”耶淳道:“嗯——川兒你不知,等一會兒那八個座位會坐著淵族的七個部落大王,而另一個則是金石族的首領。可汗大人既是族內可汗,又是翰刺部大王,坐在中央的高位。奴隸製廢除後,聖主大人為偃武息戈,特許金石族的首領可列席於淵族狼神節的祭拜儀式,這可算得上極高的禮遇了,隻是直到如今淵人都把每代的金石族首領叫做‘奴隸頭子’,仿佛天生就該是低等的種族一般——來了!”
??隻聽得木籬內遠遠傳來眾人的談笑聲,片刻後隻見一群中年漢子繞過西麵的高台,步子緩慢地走向各自的桌椅。見中軸高座上的那人身穿灰藍淵族祭服,後披墨黑毛絨披風,頭戴金冠,耳佩圓環,下頷寬大,眼眸細小,頭上長發以金帶結束,口下胡須直垂上身前胸。那中年男人正身端坐,八部座椅仿佛隨之向西傾斜。
??“看到那黑披風了麽,那是用黑狼的毛皮做的,隻有可汗大人才有資格穿戴狼皮。”耶淳低聲慢道。
??“這淵族可汗,當真氣派得很。”洛仁道。
??“如今我們的這位可汗大人當真變了許多,以前在狼神節看到他時臉上的胡須並沒有這麽多,也不像當下這般穿得如此壅華,那時可汗的兄弟們還未反叛,祭拜儀式前常見可汗大人身著單薄的普通祭服,走下高坐與各大王暢飲馬奶酒,可如今可汗的幾個兄弟數次謀逆造反,全都被他殺光了,翰刺部早已大不如前——金石族的來了!”
??隻見一個身著獸皮的漢子快步走向南邊最末的坐椅。那人約二三十歲年紀,身軀健壯魁梧,五官硬朗端正,洛仁看著那人,忽然又想到弘力,兩人的麵容並不相像,隻是那人眉眼間透出的氣度,讓他想起初見弘力時的情景,他如今是在和父親對抗易禹國的軍隊還是又回到玉質堂念書?難道我真的應該離開那兒麽?他突然又想起父親和弟弟,倏忽間百感交集,一股股心酸又羞慚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滾亂撞。
??“奴隸頭子,奴隸頭子……”一群小孩邊說往木籬內的那人身上丟石子,那年輕漢子隻從容地舉杯喝些馬奶酒,仿佛頗不以為意。
??“這個新來的長得比那幾個大叔好看,可還是比不上哥哥你。”耶野擠到耶淳和洛仁中間,快聲道。
??“你這野姑娘非要擠到前麵,小心被那可汗大人看上娶了去,你老爹我就要獨自過活了,哈哈。”耶淳道。
??“爹你逗我呢,我——”說著臉上一陣緋紅。“還早著呢。看——”那姑娘指向前方。“好像是一群唱曲兒的。”
??又見木籬內走來一群手持著胡琴、羌笛等絲竹管弦之屬,樂師打扮的老者。那一眾老者於八部坐椅中央站定,沉靜片刻,忽一人仰天一聲呼嘯,樂聲驟起,那人便伴著樂曲唱念起來。洛仁聽不懂那老者口中的吟唱,隻覺那唱腔蒼涼古樸,悠遠豪放,使人聽之仿佛望見這茫茫草原千百年來的諸事變遷,他從耶淳口中得知,這便是以古淵語吟唱的淵族天腔。
??“這曲兒唱得是挺美的,哈哈哈,大汗,咱不能就唱曲兒,俺們何巨何部和黎部的地還沒分明白呢,大汗呀,這事兒老弟可吃著天大的虧呢,啊,哈哈哈。”一曲過後,那八部座椅中的一個部落大王故作愁苦地望向可汗說道,那人身材臃腫,肥肉堆疊,昂著一張又紅又胖的大臉,麵上悲苦,口中大笑。
??“放你娘的屁,媽的,奪了我們部落那麽多人,我收塊地又如何?大汗,你可別聽這大肥牛的一麵之詞呀。”坐中一人拍案而起,高聲道。洛仁看那人身材矮小瘦弱,聲音卻尖利高亢。
??“你這矬子王罵誰大肥牛,老子當初就應該滅了你,抓你的娘們兒給我暖被窩!”
??“放你娘的狗屁!我——”
??“——住口吧二位!這是在祭拜狼神,不是八王大會,有什麽恩怨,留到鹹湖旁的八王會上再說。”
??“大汗。”
??“大汗。”
??兩人以掌撫胸,俯身低頭。
??那些老者又唱了幾段淵族天腔,眼看烈日漸升於蒼穹正中,那些老者便退居於兩列坐椅中軸路的兩側,眾人複奏,曲調卻已與適才不同,隻覺滄桑哀婉之意更濃。耶淳低聲道:“狼神要來了。”洛仁道:“狼神?那狼神坐像不就在高台上麽?”話猶未了,便見兩列的中軸路緩緩走來一個活的狼頭人身的怪物,洛仁全身忽然猛地一顫,再仔細觀瞧,卻隻是腦上套著狼頭的活人。那人身穿灰黑色甲胄,頭上套著一個碩大的鎏金狼頭,隨著管弦絲竹之聲慢慢走向可汗的高位。
??那狼頭怪的兩側又各有一人,那兩人皆身穿青烏祭服,臉戴黃金麵具,北側那人麵具棱角分明,顴骨高凸,顯為陽雄之象,南側那人麵具圓潤飽滿,下頷尖狹,是為陰雌之征,北側之人握一把镔鐵長劍,南方之人持一隻天藍哈達,而那中央的狼頭怪雙手端著一隻紅漆木盒,兩人在後,一人在前,那邊可汗早已離了高位,以掌撫胸,單膝而跪,隻等那三人行近。
??那南北兩側的金麵人口中以古淵語念念有詞,待得片刻,三人於可汗身前站定,先由南側的金麵人獻上藍色哈達,再由北側的金麵人呈上镔鐵長劍,此刻可汗已然起身,兩人以拇指在其左右雙眼之下塗抹羊油膏,而後狼頭怪慢慢掀開手中漆盒,忽然一陣陣嬰孩兒的啼哭聲從中傳來。
??“這嬰兒?!這嬰兒是幹什麽的?!”洛仁道。
??“活嬰獻祭,這是淵族自古遺留下的傳統。”
??“不,不該!實在不該!這,太野蠻了?!”
??“哥那孩子不會死的,爹爹以前告訴過我的。”耶野在兩人中央慢慢道。
??“放心,現如今不殺生,隻取血。且看著吧。”耶淳低聲道。
??隻見可汗手持長劍,輕輕在那嬰兒胸口劃出一道淺痕,那傷痕慢慢滲出鮮血,那嬰兒掙紮嚎哭,狼頭怪置若罔聞,雙手托起那嬰兒,北側金麵人端起金爵酒杯,讓那白胖嬰孩的紅色血液慢慢滴入馬奶酒中,待得奶酒變成乳紅色,那狼頭怪便將嬰兒複放入漆盒中,此刻那嬰兒兀自嚎哭不止,儼然還是一個活物。而後那金麵人便將金爵敬獻可汗。可汗左手握劍,右手持杯,回身向西,朝向身後高台緩步東行,午時烈陽明媚耀眼,高台階梯燦然生光,可汗踏梯而上,慢慢走向那高台頂端的狼頭坐像,底下樂師變調,曲中頗為雄壯蒼涼。
??“這在以前那嬰兒是要被斬成兩段,供人啜飲鮮血的。這活嬰獻祭源起於古淵族的可汗交替儀式。”耶淳道。“新的殺舊的,唯有殺了舊的,族內才會認服其為新可汗,交替儀式時要找一個於舊可汗離世之日降生的嬰兒,當眾斬殺,飲血,喻示新王生,舊王滅。如今這早已廢黜的族內習俗在狼神節的祭拜儀式中演變為以活嬰獻祭,奴隸製沒廢除時,常會強取金石族奴隸的嬰兒,殺之以供眾人取樂。聖主廢除奴隸製後,便將那殺害活嬰的儀式改成了如眼前這般。那取血嬰兒會被救活,孩子的父母還會得到為數不少的報酬。”
??“可那會在胸口留下伴隨一生的傷疤。”洛仁道。“有多少人會願意將自己的孩子置於此處呢。”
??“草原上的人們會把那印記當做榮譽。”耶淳道。“狼神會庇佑那嬰兒。”
??“但願如此。”洛仁抬頭望向高台,慢慢道。
??可汗於高台之上狼神像前磕頭跪拜,高台下七個族內大王與金石族首領也早已朝著石像跪叩,此刻木籬外圍觀的眾人也跪了滿滿一地。而後那可汗端起金爵酒杯,以手指蘸酒,敬拜天地,將半杯血酒倒入那香爐爐灰之中,半杯一飲而盡。而後回身於高台上揮斬長劍,昂首向天,口中古淵語兀自響起,隻待片刻,忽與那樂聲一並戛然而止。
??“之後還要在這兒祭祖,要弄到晚上的,哥,爹爹,一起去城裏吧。”耶野起身道。
??“川兒呀,你和妹妹一起遊逛吧,爹爹還要給家裏的牛羊買些獸藥,逛夠了就回家。”
??“嗯,這來去的路我已記下了。放心,我會照顧她。”
??“爹,我記得你狼神節的時候每年都要去城裏,好不容易一起出來了,一起逛吧。”
??……
??三人談笑,信步向前。然而耶淳終借了買藥的由頭,獨身而去。
??“爹今日怎麽如此,哥,你知道為什麽麽?”那姑娘看著耶淳的背影。
??“不知。一起走吧。”
??“狼神節這天爹爹都要很晚回家的。不知為何。”
??“這天晚上有什麽?”
??“聽人說可汗會在鹹湖旁開八王會。這鹹湖離都城不遠的,我們一起去城裏吧,哈哈。”
??“好,走吧。一起去看,淵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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