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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淵王祭典(2)

  在一種漆黑冰冷半夢半醒的迷蒙意識中,他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從口中淌入他的身體裏,麻木的全身似乎有了些許回暖,他用力想要抬起自己沉重的眼皮。


  ??這是在哪裏?

  ??他躺在由紅黃色毛氈鋪就的木床上,身旁是散發著熱氣的火爐,床邊的桌上錯落地擺放著光亮而純黑的杯子,大多杯子的側麵卻都雕刻著一個狼頭圖案,洛仁的記憶忽地回旋到那天夜裏,那野狼長嗥的聲音,依然使他心有餘悸。他起身環顧四周,竟發現自己孤身處於一個草原部族的穹廬式氈帳之中。


  ??“醒了麽?”一個人的身影走近,伸手抬起火爐上的水壺,向黑杯子中倒滿乳白色的熱湯。“熱羊奶,喝了它。”他將杯子遞給洛仁。


  ??洛仁接了過去,杯中的熱奶透出一股腥膻而卻極其濃鬱的奶香味。他注視著眼前的人,那人約四五十歲年紀,頭頂獸皮縫製的寬大棉帽,雙耳後兩綹細長的頭發一直延伸垂在胸前,耳垂上戴著可圈套整隻耳朵的鎏金圓環,麵皮紅中透黑,濃密的胡須遮蔽了一半的麵容,身上的衣服是好幾塊白中泛黃的羊皮堆疊交錯縫製而成,低垂著貼在他的身上。


  ??“你是?我在哪兒啊?”


  ??“我叫耶淳,淵族翰刺部的,兩天前我的一個牧工在聖主河旁用馬車把你帶到我家。”他的聲音厚重沙啞。


  ??“淵族人麽?我.……”


  ??“你現在也是淵族人了,我救了你,但要讓你辦件事,就是。”他摘下棉帽,除了那耳後露出的兩綹,他的頭頂沒有一根頭發。“給我的野姑娘當哥哥。”


  ??“啊,你說什麽?啊,您,耶淳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我會慢慢解釋給你。”他頓了頓。“現在,你摸摸自己的頭。”


  ??初醒的洛仁還在懵然中,等他摸到自己的頭皮,恍然間發覺自己的頭發已被剃得幹幹淨淨,隻在耳後留下兩綹長發,他隻覺哭笑不得:“耶淳先生,我知道這是淵族的傳統,可我是南原人。”


  ??“自從聖主占了南原後,各部族相交相融,淵人如今也都在講南原文。我說了,要你給我的野姑娘當哥哥,他的哥哥自然是淵族人。你生得本像淵人,如此便更像了。”


  ??“占了南原?!隻侵占了些土地呀。”


  ??“暮北國偏安一隅,揮師南原是遲早的事,雖說如今的可汗比之當年聖主的雄才大略還是遜色了些。”


  ??“也許吧。”他低下頭,麵容愁苦,這一路走來,六成的南原大地都被淵族侵占,南原多見以農耕為業的淵人。“我,我——啊!我說話!我說話!好了!好了!我的口吃好了,好了!好了!啊!哈哈!”他忽然覺察,欣喜若狂。


  ??“你怎麽了?!”那耶淳皺了皺眉。“笑夠了便躺下歇著,我要去外麵草原上放羊,恐怕牧工又要偷懶。”說著便起身欲走出帳蓬。“這犀角杯裏還有些羊奶,全都喝了吧。”


  ??此刻他還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中,一件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又毫無征兆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跳下木床,發現自己的身上穿著和那中年人相似的灰黃色獸皮衣物,現在的他已經活脫脫地成了一個淵族人了。他推開那氈帳的東門,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原映入眼簾,成群的白羊在草原上追逐踱步,那名叫耶淳的中年人在羊群中揮舞長鞭,遠處藍白的天空與青黃的原野相接。


  ??他走出氈帳,陽光和青草交融的草原氣息使他陶醉,突然間兩隻胳膊從背後交叉著環住他的脖子,他竟就這樣被撲倒在了草原上。他躺著轉過頭,一個披散著長發笑容燦爛的姑娘跨在他的身上,有力的雙手把他臉上的皮肉捏得鼓脹:“哥,大哥,你總算回來了,這幾年就剩下我和爹了,這下好了,哥你回來了,哈哈。”


  ??“你——你捏著我說不了話。”洛仁費力地擠出這一句。“呼——你就是耶淳先生口中的‘野姑娘’麽?”


  ??“那是我爹,也是你的爹,什麽先生啊。我是耶野,你和爹以前都叫我野姑娘,可我現在長大了,哥你好像也長大了,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你走了多長時間我都不記得了,隻是覺得很久了,你是跟著可汗去打仗了?打仗有什麽意思呀,回來了,咱們一起和家裏的棉羊玩,爹爹給了我一大群呀,我們以後一起放羊.……”


  ??那姑娘一口氣講了許多,洛仁便在一旁隨聲附和。他從她的話裏依稀在腦中勾勒出這樣一個圖景:一個淵族的牧場主生下一雙兒女,這之後她的哥哥加入了部落的軍隊,與親人兩相分離,剩下了那名為耶淳的中年人與女兒一起生活。而如今眼前的這個姑娘把他錯認成了歸來的大哥。


  ??“我和耶——嗯,啊——爹還要再談談,姑娘,野姑娘,先別壓著我了行嗎?”


  ??“啊,嗯,哥你才回來,自然要跟爹爹親近,他在那邊的羊群裏,家裏的羊,毛都很軟,去吧去吧。”


  ??當天晚上,那姑娘在氈帳的床上進入夢鄉後,耶淳與洛仁坐在氈帳前的草原上,望著夜中的滿天繁星,談起了幾年前的往事。


  ??“她的哥哥走了有三年了。自從聖主可汗統一了族裏的八個大部落後,整個淵族成為草原遊牧族群裏最強大的一隻,而這之後緊跟著的便是內亂。淵族古分八部,以古淵語命名,最早的部落名稱分別為悉億丹部、何巨何部、伏鬱弗部、陵羽部、連日部、翰刺部、黎部、吐律於部,八部聯結後各部族繁衍壯大,逐漸衍生出各自的小部落,到如今淵族已有三四十個部族之多。然而草原民族部族越多,鬥爭愈烈。我與兒女屬本族翰刺部,大約三年前可汗擴充本部的軍隊,那時她的哥哥隻有十六歲,卻狂熱地渴望戰爭與鮮血,於是那時他便加入了淵族的翰刺部大軍,後來本部王族內可汗遭諸兄反叛,各勢力為爭奪可汗之位,在翰刺部中進行了持續近一年的內戰,如今的可汗雖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但本部族的兵力也已損耗殆盡。自從那年的三月十四,我再也沒收到過她哥哥的信鴉。”


  ??“他,怎麽了,——死,死了麽。”


  ??他望向遠方,良久不語,卻忽然道:“這便是戰爭,人民為之付出鮮血的戰爭帶給我的東西。你,現在你是他,在她麵前你就是他,我救了你。”


  ??“為何?她為何會把我當成他的哥哥?”


  ??“因為我這個野姑娘傻。”他苦笑了一聲。“你長得本和他有些相像,如今你又剪了頭發,穿了淵族人的衣服。我曾和她講過她的哥哥去了很遙遠的地方,但有朝一日一定會回來與我們相聚。我知道真的等不到了,莫不如給我這個傻姑娘一個她所認為的真的哥哥,她從小便整天跟著我放羊,生得又癡又傻。”


  ??“你是,這草原上的牧場主麽?”


  ??“有許多產業是祖上傳下來的。翰刺部大部分人民的祖先都是奴隸主,聖主一統後學著南原的王國廢除了奴隸製,自此像我這樣的奴隸主成了牧主,奴隸變成了牧工,不僅改換了稱謂,還須付與相應的報酬。”


  ??“耶淳先生,我從南原之地一路走到這草原,就是為了找我自己的親人,我還要去——找他們,我不——”


  ??“聽著。”他突然用力扯著洛仁的衣領,那雙手根本不像一個中年人的勁道。“我救了你。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幫我照顧我這個傻姑娘,答應我,向我許諾!”


  ??洛仁看到那人的眼中仿佛倏地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悲涼,於是慢慢說道:“先放開我,我答應,我答應你。”


  ??“在這樣一個世上活著,她會吃虧的。”他說著從腰裏拿出皮製的酒囊,灌了一口,便遞給洛仁。“喝了這馬奶酒,就是答應我了。”


  ??洛仁接過來狠狠地將酒灌了下去,之後口中和胃裏仿佛有火燃燒了大半個晚上。他忽然想到了弘力,仿佛那是在很久以前的另一個時空。


  ??在這之後的時日裏他便扮起了那姑娘的哥哥。那耶淳靠近氈帳的私牧場中牛馬滿棚,白羊成群。洛仁常會和那“妹妹”一起做些割草擠奶之類的雜活兒,而因他的瘸腿行動遲緩,那姑娘便總是處處幫扶。她也曾問過這腿是如何瘸的,他便用戰場受傷的假話遮掩過去,他看到那姑娘聽聞此事後的神情,心中猛地湧上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楚,我是假的,可她卻滿是真心實意。他無法想象若她在玉質堂中會如何過活,有時他在遠處望著那姑娘在羊群中的身影,隻覺得分外悲涼。


  ??光陰荏苒,晚秋將盡,草原上的野草已全然幹枯衰敗,耶淳便將羊群囚於牧場之中,每日由牧工喂些以前積存的幹草料。三人從此不再做工。這一日的中午那姑娘便拉了洛仁一起去看牧工熏烤“皮囊肉”——這是洛仁對這種吃食的稱呼。隻見草原之上一健壯魁梧的漢子先將一隻肥羊的毛皮從脖子的傷口處整個剝離開來,而後用清水洗淨皮子的內裏,將羊皮綁成個密閉的皮囊,把摻拌香料的羊肉塊從留下的口子中填進羊皮皮囊裏,埋進燃燒的木炭中用餘熱慢慢炙烤。那姑娘看著洛仁,道:“哥,這個要烤很久,一起去那邊,去騎馬好麽?”洛仁便道:“好,走吧。”於是兩人從牧場的馬棚裏牽出兩匹膘肥體壯的棕黃色大馬,握著韁繩騎跨上去,馬蹄在這草原上緩慢地踱踏而前。是時午陽燦然明媚,那姑娘端坐馬上,眺望著遠處東北方連綿起伏的山脈丘陵,卻又忽望向洛仁,用手指向遠方的一座高山,慢慢道:“哥你看到那山了麽?那是黑狼山,都城便建在那山腳下,過幾天我讓爹爹帶我們一起去那城裏玩兒。”洛仁道:“都城,淵央城?”那姑娘道:“嗯,我以前和爹爹去過幾次的,我不識字,看不懂那城門上寫的東西,爹爹告訴我那是我們的國都,叫淵央城。那裏的族人不住帳篷,都住在木房子裏。對了哥,那城裏有棵老高的鐵樹,沒有枝椏,光禿禿的。”洛仁苦笑著道:“好,該去看看的。”隨即心中暗想:那黑鐵錐害得我變成瘸子,我倒要看看另一個是什麽鬼模樣!


  ??那羊皮囊在炭堆裏埋了幾個時辰才被翻出來,木炭、羊皮與香料的味道已滲進肉塊之中,解開的皮囊中異香撲鼻,耶野用手抓起一塊,遞給洛仁,兩人與許多牧工圍坐在炭堆四周,用手中匕首割分骨肉,共享那“皮囊肉”的滋味。


  ??幾百年前淵族八部的軍隊曾受天武國統轄。南原的帝國自古便有君權神授的傳說,故而對建都巨劍之城極為看重,天武建國之初在這德沃大陸的國家中最為繁盛強大,真宗時終收歸了淵族八部,劃收其北方疆土,其境內的巨劍古城亦歸其所有。天武真宗皇帝以為自己的帝國方為大陸正統,一國之境,如何容得下兩座巨劍之城,於是下令拆毀焚燒北方的城池,大火連燒三日不止,黑鐵巨劍屹立不倒,古城卻化作殘垣斷壁。後淵族聖主一統八部,為效仿南原王國稱王定都,於舊址修建新城,改名“淵央城”,並由俘掠來的南原工匠建造王宮,爾後曆代可汗皆於此定都,直至今日。


  ??大陸上的傳說故事雜多紛繁,一時也難以盡道。這淵央城的由來有些是洛仁在玉質堂的授書中了解的,有些是在耶淳的口中聽到的。夜中他常與耶淳圍坐在氈帳中的火爐旁,喝著犀角杯中的酥油茶或熱羊奶,談些南原與淵族的舊事與傳說。一些淵族的曆史故事與洛仁在玉質堂官史授書《異族誌》中所學到的大相徑庭,而真假也已無可考證。洛仁從耶淳口中了解到一個隱沒在暮北官史中的草原民族——金石族,金石族人如今大多生活在大陸東北部,臨近北部雪原,以漁獵為主業,淵族的先祖多為奴隸主,而金石族的先祖多為被淵人奴役的奴隸。耶淳說他的牧工中有好幾個便是金石族人,那時他從耶淳的語氣中覺察到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異樣之感,不像是一個中年牧羊人該有的。


  ??耶野姑娘整日吵著要耶淳帶她和哥哥去淵央城玩兒,耶淳寵溺女兒,便把牧場中的事務托付給一個金石族牧工打理,三人乘馬車趕往都城,誰知行了不多時,空中便揚起雪花,而後竟飄飄灑灑越下越大,朔風驟起,飛雪漫天,這草原上的風雪較之南原凶狠數倍,三人身上的羊皮袍子都難禦寒抵冷,隻好折返,回到氈帳之中。鵝毛大雪洋洋灑灑連下一天一夜,將原野上的枯草盡數遮蓋掩埋,也讓那姑娘打消了去都城的念頭。明年初春的三月十八便是四年一次的狼神節,可汗會在黑狼山腳下舉行淵族聯盟首領的祭拜儀式,耶淳許諾到那時再一起去淵央城遊逛,那姑娘活蹦亂跳地笑著答應了。


  ??嚴冬漸漸降臨,寒氣觸肌透骨。洛仁整日縮在火爐旁,吃些羊肉與油茶,讀些閑書,發福了不少。那姑娘哥哥的心中麵具也戴得愈加舒服,有時竟懷疑追尋父親與弟弟的自己隻是曾經的一場幻夢,如今這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的生活。他與那姑娘也向來相處得融洽和睦,那樣一個單純到癡傻的人,也許以後再也遇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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