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玉質授堂(2)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暑往寒來,秋去冬至。這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下了場大雪,銀狀素裹了整個玉質授堂。洛仁買了件厚綿衣穿在堂授長袍之下,冒著寒風走向尚饗堂,黃昏時灰黑色的陰雲昏暗了天空和大地,洛仁心中的悲涼頓生,父親和弟弟,你們會在哪兒呢?
??餐堂並不暖和,他坐了片刻,口中依然呼出陣陣白氣,便將雙手虛握著合在一起靠近嘴巴,用呼出水汽的溫度取暖。
??“真得那麽冷麽?”
??洛仁順著聲音向旁邊的桌子旁望去,隻見一個皮膚黝黑,五官硬朗的少年同樣望向他。他的眉毛和雙眼緊湊而有力地組合在一起,透著一種精明強勁的力度,那高凸出的顴骨,頭上披散的黑發,看起來像一隻充滿力量的野獸。 他望向洛仁,舉起桌上手邊的一個白瓷瓶,說:“這是我在南柯樓燒的熱水,兄弟要喝點麽?”他的聲音中隱隱透著與他外貌並不相配的青年人的儒氣和脆嫩,但卻在盡量讓那聲音顯得更成熟。
??洛仁笑了笑,說:“既然是熱水,為什麽不見水汽呢?”
??“我這個和別的不一樣,熱度是隱藏在冰冷之下的。”他說著起身走近,將瓶子立到洛仁的桌上。“來試試。”
??於是洛仁灌了一口,隻覺得一團火順著咽喉一直延續燒到了胃裏,他忍住咳,說:“這是酒,授堂不讓帶。”
??“不,是隱藏了熱度的水而已。”
??“明明是酒。”
??“那又如何呢?”
??“你不在乎麽?”
??“你喝了這個身子沒暖麽?我,嗬嗬,你盡管去對總授官說。”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想要你承認這是酒。”他忽然想到些什麽。“就因為你是——弘力麽?”
??“這是我的名字。你如何會知道?”
??“你眉眼間有一股氣。我猜到了你是弘力,那個將軍的兒子。”
??他突然笑了,“不,請隻叫我弘力!”
??晚上是禮學的禮儀堂授。禮學之下分為兩個大類,一是道德人倫之學,二是禮儀律法之學 ,所學之物雖與平常生活息息相關,但落實在堂授書上卻是些意思晦澀的文字,唯獨禮儀之學有些玩味,禮儀堂授時會有授官與一些小生於眾人麵前演示,所學之物如用餐時與長輩的坐次順序,進餐的前後順序,同輩間的行禮之法及麵見君王時的跪拜之法等等,有時一些小生會在眾人前效仿授官的動作,但往往走了樣,這時便是整個授堂歡樂的時候,洛仁雖也陪著笑,但對這禮儀總生出一種繁文縟節的鄙視感。
??二十五日是暮北國的易食節。當年太宗皇帝親征淵國之境,圖謀收取南原被侵占的土地,但戰事不利,被聖主耶和圍困於暮陽河的下遊支流,一時太宗駕崩的消息傳到暮北都城,眾臣皆欲立太宗的嫡子為新皇,並令暮北國上下齋戒七日,以悼君王在天之靈。那並未死的太宗皇帝聽到這訊息,驚得身上的傷又重了些,眼看皇位不保,又有何心戀戰,於是不惜犧牲眾多軍士的性命,拚死突圍出去,心急如焚地趕往都城。當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到達之時,全國的人民已齋戒五日,此消息馬上傳遍暮北上下,於是暮北人民為歡慶君王回歸,易齋戒之食而為佳肴美饌,自此以後,這天便成了暮北國的節日流傳下來。至於太宗皇帝後來如狂似瘋般地誅殺異己之人,一時幾乎殺盡了朝中多半的重臣,那便都是後話了。
??昨天黃昏洛仁和弘力在尚饗堂一起灌光了瓷瓶中的酒。兩人的稟性原來十分投契,相聊後都直歎相見恨晚。今天的易食節授堂休了假,於是二人又約在內城的赤炭居再會。雪層已然積厚,洛仁快行了幾步,想讓自己的身體暖起來。赤炭居是一座全木製的二層閣樓,裏麵是吃燒酒烤肉的好去處。洛仁爬上二樓去尋弘力,見他坐在靠近窗口的火爐前,於是走上前去。
??火爐之上覆蓋著細密的金屬絲網,弘力早已在上麵擺了許多肉塊,白汽伴著肉香一起飄散在空氣裏。
??“怎麽才來,昨天那酒沒喝盡興,坐下!”
??“我喜歡你身上的豪氣,但我並不能喝許多,昨天實在是難推辭你的真性情。況且文試生總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那喝少些好了。沒這股拗勁就不是你了。”弘力雖然豪爽但卻不粗魯地勉強別人。“我還以為你要和我一樣從武。”
??“我和你想得一樣,雖然知道你多半會做武試生,但心中卻很希望你能從文。你和我在這授堂見過的許多人都不一樣。”
??“你也如此,我總活在爹的影子裏,看不清很多人的嘴臉,你的態度很不一樣。”
??“是你的態度轉變了我的態度。”洛仁說。“我不應該將你歸為一類。”
??“開始夾肉吧。”弘力說著,倒滿了麵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洛仁隻隨著喝了幾杯,但緋紅已爬到臉上,因在酒中迷醉,又得遇弘力,遂拋卻了適才的話,漸漸多喝了起來。不久後已然精神渙散,意識模糊,卻大聲道:“喂!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的暮紅,我是……是個有很多暮……紅的人,真的!”說著掏向自己胸前的衣料內層,幾十枚暮紅銅幣嘩啦啦地散布在桌上。“看!今天我請!你知道這錢哪來的麽?!媽的!”
??第二天,洛仁躺在南柯樓的床上睡了半日,上午禮學和史學的堂授都錯過了。醒來之時依然覺得頭痛,想起昨天和弘力在餐館的事,忽然驚得餘酒變作冷汗滲出來。他急跑出南柯樓,竟見到弘力向他走來。
??“醒了?我正要去看你。”
??“我昨天喝醉後說了什麽麽?”
??“你隻是睡,能說些什麽。”弘力說著拿出了昨天的暮紅幣。“我扶你時從你胸口掉出來的,這麽多,哪裏來的?”
??“我不能說,但請相信我!我不會觸犯暮北律!”
??“我相信,這些給你。你先歇。”弘力轉身而行,沒讓洛仁看到他臉上複雜的表情。
??可洛仁卻有種很強烈的感覺,三年前父親,弟弟和自己的事,還有那暮紅的來曆,應該已全然說了出去。雖然他一直覺得問心無愧,但總覺得這錢是個易生禍端的事物,這一切都要看弘力的品性了。
??洛仁已習慣了授堂的節奏,隻覺得一天天不斷地過去。十一月到明年五月隻剩七天的年假,五月初大堂試便會開始,各州的小生齊聚於玉質堂,一群群地在那旋天樓進進出出,直到八月中旬方才完成所有堂試。洛仁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常與弘力在巨劍城中遊逛,兩人依然會不時地去約酒,雖聊了很多,但對易食節那天的事卻絕口不提,洛仁不禁又對弘力看高許多。
??不知覺中已過了兩年的時光,洛仁也長高了不少,三天後終於能去參加授堂每年為滿十五歲的小生舉行的成人禮。這一天弘力找到了他,卻為了道別。
??“為什麽走?!”洛仁急道。
??“易禹國侵犯我們暮北的邊境。王上派了我爹去邊疆,我也要去。”
??“你才和我一樣大。”
??“戰爭讓人熱血沸騰,我一定要去。”
??“戰爭會毀壞文明。”
??“不,戰爭會創造文明。”
??“我如今難以說服你,但你沒見過從戰亂之地逃往這兒的遊民麽?”
??“不要說了,國家需要我和爹爹這種人,我要為國家為君王而戰!”
??這些便是分離之際兩人所有的交流,弘力最後看似滿腔怒火地離去了,洛仁卻知道這隻是將不想表達的情感隱匿在表麵的態度之下。
??這一天陽光普照,一眾十五歲的少年麵對著巨劍在旋天樓之後的空地上排開陣列。片刻後一個身著灰袍的白須老者走到巨劍旁,昂頭向天際仰望,而後口中響起眾人聽不懂的吟唱,傳說這是從奴隸時代遺傳下來的祭司與天神交流的神音。那老者是玉質堂中最德高望重的禮學授官。
??綿長而神秘的吟唱戛然而止,而後總授官手拿蘸水的柳枝依次在諸小生的額頭上拂過,這表示已受了天神的洗禮,從此,長大成人。
??那柳枝上的水珠順著洛仁前額流到眼中,隻覺得難過而刺痛。
??這成人禮從正午一直延續至黃昏。今天那些少年晚上不用聽任何堂授。夜裏圓月皎白,洛仁從汗青閣拿了本閑書,背靠著巨劍旁的矮樹慢慢翻看。這書中有許多奇怪的問題,如魂靈的有無,對此洛仁一直是不信其有的,因為魂靈是人死後出現的,人死了但衣服沒有死,魂靈都應該赤身露體才是,但那些自稱見過靈魂的人都說是穿著衣服的,真是荒唐。而這書恰恰說明了洛仁的困惑,其實人是不可能看到魂靈的,他們生活在人難以理解的一種空間和時間中,人看到所謂的魂靈,隻不過是他們在這世界的幻象,既然不是真實的,這穿衣之說便講得通了。
??洛仁接著向下翻閱,諸如奴隸時代祭司每日的暮紅數,火龍的生長周期,術士的咒語等等奇怪的問題讓他的好奇心不斷滋生,於是如饑似渴地一頁頁讀下去。在尾頁洛仁看到很奇怪的一行字:非而昂藥福忒閉開耳仸雷,下麵還標注著火語這兩個字,難道這是法師的咒語麽?洛仁將那不成話的句子讀了幾遍,始終沒有發現什麽。他剛要起身,突然發現自己的腳竟然著火了!
??火舌已幾乎將右腳的布鞋完全變成灰炭,滾滾的黑煙嗆得洛仁一陣咳嗽,他急忙用書熄火,但這火順著褲腳似乎越燒越旺,蓮心湖!他忽然想到授堂西南方的水湖,便瘋子一般地跑去跳下了去,湖水不受控製地灌進他的胃,不久便失去了知覺。
??他從昏迷中醒來,麵前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
??“你……”
??“恩,我是《神話傳說記略》的授官,你或許記得我,我就住在蓮心湖旁,三天前的晚上我聽到了呼救聲。你怎麽會跳湖呢?”
??他將那天晚上的事全說給了他聽。
??“這真是聞所未聞。”
??適才洛仁講話的時候感覺大腦有一種阻隔,仿佛在阻止他的語言一般,因此那一段話講得十分吃力,他不禁問:“我怎麽了,怎麽——回事。”
??“應該在湖裏太久沒有呼吸了,還有,你的腳在掙紮時撞到了石頭,會好但恐怕會落下殘疾。”
??他有如五雷轟頂,“怎麽——會如此?!我還很——年輕!啊!”他大聲哭喊,淚流不止。
??“這就是現實,接受它吧,接受了才能改變它。多在我家裏躺幾天。”
??洛仁沉默地抽泣。
??第二天,那授官拿來了一條光亮的木棍,並說:“這是我用巨劍旁樹的枝幹幫你做的拐杖。你隻是右腳有傷。”
??“還沒——沒請——請教授官您的名字。”
??“我叫知遠。你要把腳傷養好了才能走。”那授官說著,看了看屋中桌上的母雞。
??在那床上的很多天裏,洛仁漸漸接受了眼前的現實。同時覺得這是種報應,不義之人的不義之才本不該據為己有。那一天在完全相信了那叫知遠的授官後,他說起了五年前的往事。
??“這一生如——如在夢中一般,我出生在南原邊陲的一個——叫碗底鎮的地方,十歲那年我隨著——父親和弟弟去崖頂的樹林中打獵,回去——的時候卻發現我們的村鎮整個不見了!原先的凹——凹地此刻卻是一片森林,整個碗底鎮和鎮裏的人全都沒了!我們三個人——站在原地恍如隔世,覺得這不是人力,一定是靈異之術。後來我們三個人一起遊蕩在這德沃大陸,都是為了找到村鎮消失的原因。後來我們三人不知如何踏進了易禹國境,被那易禹國中的一夥強人擄了去,後來爹用強人摔碎的瓷片割開繩子,我們三個人一起陰差陽錯地逃到了那夥強人存放錢財的山洞,於是拿了許多,適逢那夥強人追來,拚命地跑,逃的時候全都走散了。我於是得了錢財,逃到暮北國,兌換後竟有幾萬枚暮紅銅幣,我將那些暮紅藏了起來,並用那錢打點了許多官員,想要學習,好能夠找到那碗底鎮消失的原因,於是才來到這玉質堂。”
??“其實許多事怪不得你。”那授官說。“這些暮紅本是不義之才。還有,我想了許多,書上尾頁的那句若你不是在離巨劍那麽近的地方說出來應該不會有什麽反應。”
??“你說——”
??“如果那些傳說是真的,那你應該是用咒語引出了巨劍潛藏的靈性。很多年沒有這樣的人了。”
??“我——隻想我的腳能好!”
??洛仁多天後才去聽堂授。他的身旁多了一支拐杖,一開始一瘸一拐很吃力地在授堂中行走,後來掌握了訣竅,拐杖成了他的第二條腿。他逐漸發現自己的腦子對於許多的堂授變得難以應付,而伴隨著的便是牆倒眾人推的現實。他瘸了,笨了,說話都很費勁兒,然而還有防不勝防的嘲笑,迫害。這就是我現在的世界麽?隻有在知遠授官之前,他的話才會得到信任。然而那授官在這玉質堂中也是個不得誌的人,近幾日洛仁還聽說,他得罪了那個暮陽河監察官的兒子。
??大約半個月後,知遠走了,而原因是身體嬴弱,不想再做授官。
??而洛仁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麽,那天他聽到那監察官的兒子在和一群人講話,口中不時提到了幹爹與爹,真是不知道那人到底有幾個爹。
??那曾經他帶著希望和幻想而來的授堂如今便是如此麽?!他一定也要走!要走!他拄著那拐杖,宛如兩年前來到都城一般,一瘸一拐地沿著那中軸路,走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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