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我的小喜”
“鬆鳴,你究竟長了幾個膽子,敢動本殿都舍不得動一下的人?”
六歲的小小少年雙瞼微抬,麵無表情,即便是不受寵的皇子,可天家貴胄威嚴與身俱來,他板著臉冷眼瞧一個人的樣子,自有股子懾人心魄的淩厲氣勢。
縱然是禦前管事跟前兒的紅人,對上龍子,亦不敢太過囂張,更何況,不成文的規矩到底還是不成文的,此事若鬧到陛下哪兒去,恐怕也不能善了。
被喚作鬆鳴的太監打量了一眼還趴在長凳上的小姑娘,即刻換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樣,“誤會誤會,實在是天大的誤會,奴才不知這位姑娘是殿下的人,若是早早兒知道,就是給奴才一百個膽子,奴才也不敢……”
“過來,”小小少年打斷太監的滔滔不絕,看著長凳上的人輕輕呼喚,“江江。”
聞言,受了驚嚇的小姑娘旋即起身,一路小跑著朝九皇子衝去,仿佛早已料到此刻對方最需要怎樣的安慰,在那個小姑娘提起裙裾跑起來的同時,六歲的九殿下微微張開臂膀,任由同樣六歲的她悶頭撞進自個兒懷抱裏。
“阿九,他們……他們要打我,你……你怎麽才來啊……”江江緊抱著來人,所有的害怕與委屈,好似頃刻間找到了宣泄口,她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麵對小女孩兒的眼淚,年幼的九皇子不僅沒有一點手足無措的慌亂,反倒表現出了一絲習以為常的泰然,他屈臂攬住懷中人,長長的衣袖將小女孩兒整個人裹住,俯在對方耳邊柔聲解釋。
“是阿九不好,今兒先生課放的晚,臨到半路又被一些子瑣事絆了會,適才來得遲了。”
夙淮的兩麵三刀原是打小就有的,他溫言細語安撫江江的時候,全然不似方才盛氣淩人的樣子,溫和的如同夏日清風,冬日暖陽,教人忍不住的想要溺死在他的一灘似水柔情裏。
盡管已經過了許許多多年,可那一日,小小年紀的九皇子殿下擁阿姐入懷,細長的臂膀為她圈起的安全感成了歡喜最深的印象。
皇子殿下並不喜歡他,這是歡喜在與夙淮對視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明白的事,不過,旁人的愛恨他全都不在意,唯一值得他放在心上的人是江江。
六歲,他被拖去淨了身,阿大的刀極快,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疼痛,那東西便從他身上脫離,直到那肉團滾落在地,劇烈的疼痛感方才一瞬席卷全身每一處神經。
疼到極致,難以用語言形容,彼時,就連江江的存在也不能抵消他想死的念頭,若生而為人要經曆的是此番苦難,不如早早了結,來世淪為畜生,做一匹馬、一條狗,甚至是一隻被圈在欄裏的豬,也好過這般。
這樣想著,他緩緩閉上眼睛,意識漸從腦海裏抽離,最後一點思緒也將陷入混沌時,他的耳邊響起了那道熟悉的、帶著濃濃哽咽之音的女聲。
“歡喜……小喜……”有人一聲接一聲的喚他最喜歡的名字。
打這萬丈紅塵裏隻走了短暫的一遭,難道就真的沒有半點留戀嗎?
不,不是的,也有舍不得的人呐,隻是醒來太痛,而他自私的想要用結束來逃避。
“別叫了,這小子活不成了。”阿大抹幹淨刀刃上的血,對俯在小小男孩身上的姑娘道。
宮刑之痛,痛死那麽幾個人,實在是再常見不過的事了,阿大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八九歲的姑娘,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聽見這句話,衝上前一把推到阿大,聲嘶力竭的喊道,“你胡說,你胡說八道,我的小喜才不會死,他……他隻是疼暈過去了……”
我的小喜,這幾個字可真好聽,本已萬念俱灰的他,突然在“我的”這兩個字上找到了一種歸屬感。
他不是他的,而是江江的,因而他沒有權利自私。
生與死的距離,有時真的就在一念之間,當他開始有了求生的欲望,原本瀕臨死亡的身體忽而有了複蘇的痕跡,一隻腳已經踏進閻王殿裏的他,硬是被江江生生拽回了人間。
意識再次回到大腦,視線逐漸變清明的那一刻,歡喜凝視著淚眼汪汪的阿姐,啞著嗓子低低道,“阿姐,疼……小喜疼……”
他沙啞的聲音帶給了江江前所未有的驚喜,紮著兩條羊角辮的小姑娘再顧不得同阿大爭執,俯下身子一把抱住躺在案上的人,一邊抽泣,一邊安撫,“別怕,小喜別怕,阿姐這就帶你去瞧大夫……”
旁的人淨身,最多不過得一瓶金創藥止血消痛,至於後麵究竟能不能挨過熱度生瘡潰爛期,全都得靠天命,但因為有江江與大娘,歡喜除開天命外,還有為他拚盡所有的人力。
歡喜淨身後,江氏鬱鰈日日都要往監欄院裏去,除開替那個可憐的孩子送滋補的湯藥外,還替他仔仔細細的擦拭殘缺的身子,每日上三次藥,江氏不曾有一次落下過。
而江江……
江江會陪在他身邊,一勺一勺喂他喝水,一口一口喂他吃飯,在他疼痛難忍的時候,她會輕輕哼著從阿娘那裏聽來的歌謠分散他的注意力。
同一間房裏住著的夥伴都說江乳娘的女兒唱歌難聽,可歡喜卻並不這麽覺得,在他聽來,阿姐的公鴨嗓是這世界上最好聽的天籟。
一塊兒入宮的幾十個人,在經曆了淨身一事後,就隻剩下了十幾個,有的沒能走下阿大那張刑案,有的沒能熬住熱毒,但,本以為自個兒生命就要終止在六歲這一年的歡喜,卻好端端的活下來了。
除了身體某處少了一樣東西外,他依舊像從前一樣生龍活虎。
彼時年少,尚且還不明白缺掉的那樣東西對於一個男人而言究竟有多重要,他隻知道,熬過了割禮,就能繼續同阿姐長長久久的相處下去。
我的小喜,每每想到這四個字,歡喜就覺得甜甜蜜蜜,很長一段時間裏,江江都是他活著的唯一信念。
或許,在九皇子殿下登基為帝五六年後的今天,仍然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