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歲歲常歡愉，萬喜萬般宜
老一輩的馴晚一輩，資曆深的馴資曆淺的，這在宮中早已是項不成文的規定。
歡喜入宮後不久，便隨同期新人被關進了一間四麵都是牆壁，唯有一扇僅成人半身高木門的房間，木門一合，周遭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
一開始的時候，旁的夥伴覺得這種懲治人的法子新奇，還樂嗬嗬的與人說笑，黑暗中瞧不清模樣，隻能從音色裏分辨對方的身份，就像是摸瞎子遊戲，自有幾分樂趣蘊含其中。
但時間一長，所謂的新奇樂趣散去，就慢慢覺出了煎熬的滋味。
逼仄的房間，沒有吃，沒有喝，亦沒有恭桶，身體被折磨的同時，精神也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很大的折磨。
因為沒有茅房，幾十個孩子緊緊湊湊的擠在一塊，騰出一個小小的角落如廁，屎尿的味道摻合在一起，發出濃濃的腥臭氣兒，歡喜至今也忘不掉，那個伸手不見五指又密不透風的房間裏飄蕩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排泄之後，接踵而至的是饑餓感，其實饑餓尚且能忍一段時間，最難的是沒有水，口渴到一定程度，心裏麵直發慌，就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一樣。
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吃不喝究竟能挨幾天？
人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候，是顧不上體麵的，有的人饑渴到了極點，便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如廁的角落。
彼時歡喜不過隻是一個四歲的孩子，承受力與耐力遠不及大一點的同伴，而他之所以能堅持那麽久，是因為黑暗中有人悄麽聲的往他掌心放了半塊饅頭。
如果沒有遇到江江和大娘，沒有感受過那令人貪戀的溫暖，興許他不會有毅力堅持下來，揣著想再見一見那張笑臉的強烈念頭，就著那麽丁點兒食物，他硬是堅持到了江江來。
處在六歲尾巴上的小姑娘一聲聲喊著他那糟糕透頂的名字，喊到嗓音嘶啞也不肯停下來。
他失蹤了多久，她就在宮裏尋了他多久，直到無意中聽見九皇子殿裏的一個小太監說起那件四麵都是牆的房子，她方才一路摸過來。
她啞著嗓子喚他“汪汪”，他拚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應她“阿姐”。
小小的木門用一根手腕般粗的鐵鏈拴著，江江拽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奈何不了，她求了許許多多的宮女侍從，但人人都怕得罪那幾個上趕著喚禦前管事太監幹爹的渾人，誰都不肯施以援手。
情急之下，江江抄起短匕一刀一刀剜起木門來，不到七歲的小丫頭，手上能有多大的力道？她之所以能將木門剜出洞來，靠的全是長久堅持下微末力道的疊加。
那時，他們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隔著道隻有半人高的木門，歡喜聽見匕首劃過木材發出的沙沙聲，就像是他本該斷了的命盤突然延長的聲音。
江江怕他撐不住，也怕自個兒來不及，於是一邊用短匕一刻不停的剜門，一邊哭著同他說話，她說——
“汪汪，阿姐來了……阿姐來救你了。”
“汪汪，我娘做了好多好多糕點，都是你愛吃的，等你出來了，阿姐帶你吃個夠。”
“汪汪，就算為了那麽多好吃的糕點，你也一定要撐住……”
“汪汪……”
“汪汪，你的名字真的好難聽，我明明是在尋你，可這宮裏的人偏覺著我在學狗叫……”
他們一個在門這頭生死一線，一個在門那頭孤立無援，本是多麽悲慘的境況，可他那糟糕透頂的名字，竟給這份悲慘賦予了一絲淒涼喜感。
“汪汪，以後不叫汪汪了成嗎，歡喜，你覺得歡喜這個名兒如何？”
“‘歲歲常歡愉，萬喜萬般宜’的歡喜？”
“……”
歡喜，是了是了，這個名字是阿姐替他起的。
歲歲常歡愉，萬喜萬般宜，既像是祝壽的壽詞，又像是新年的賀語，總之，是個念起來就會揚起唇角的名兒，他啊，簡直喜歡的不得了。
唯一遺憾的是，這兩個字與江江不那麽般配了。
那木門瞧著結實，卻也抵不過人力，江江硬是一刀一刀的剜出了個大窟窿，第一束日光透過洞口照射進來的時候，長時間陷在黑暗裏的孩子都閉上了眼睛，唯有四歲的歡喜，即使瞳仁被突然湧入的光線刺的生疼，他仍舊固執的睜著，隻為……
第一時間見著阿姐。
光照進來的同時，歡喜亦從縫隙裏瞧見了江江，有那麽一刻，他幾乎分辨不清到底光是阿姐，還是阿姐是光。
從木門剜開的洞裏爬出來，歡喜看著江江問的第一句話是，“阿姐，大娘可做了花糕，小喜餓壞了。”
然而，比花糕更先來到他麵前的，是製造這場下馬威的始作俑者，追著帝王禦前管事太監喚幹爹的那幾個渾子。
還未將新人徹底逼入絕境，畜生般的生活尚沒能激發出他們的獸性，便被一個弱不經風的小姑娘放了出來，這於那幾個太監而言無疑是一種恥辱。
於是，太監們把剛從房子裏逃出來的新人捆綁在一塊，搬來張長椅，將江江按在椅子上當著眾人的麵打板子。
看著阿姐受難，歡喜覺著比自個兒挨打還要難以忍受，他多想衝過去做一個可以拯救阿姐的英雄，但……
阿姐的英雄，另有其人。
太監手裏的板子快要落在江江屁股上的時候，有一隻箭自人群外射來，不偏不倚，恰好徑直穿透正準備落板太監的手腕。
然後，那個人手執一把彎弓，伴隨著太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緩緩走出，那是四歲的歡喜第一次見到同處在六歲尾巴上的夙淮。
大煜王朝的九皇子身穿一襲紅衣，領口翻出一圈潔白的狐毛皮裘，額上係著條深黑色的寶石抹額，抹額下一雙深邃的眼眸似寂寂寒夜裏清冷的月光，光芒所掠之處，雪虐風饕。
歡喜頭一遭與夙淮蒙麵，便是他渾身戾氣的模樣，就像是某種預兆，預兆了他們往後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