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情深不壽，慧極易夭
醜時剛過，梁茂便領著侍者躬身侯在拂光殿門外，然而一直等到寅時將盡，也沒能等到尊者的召喚。
以往宿在別宮，夙淮總在醜寅交替時傳人進殿更衣梳洗，數年來從未有一日遲過，但今兒個……
寅時一過，再有兩個時辰便該上朝了，正當梁茂猶豫著要不要出聲提醒時，裏頭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緊接著，拂光殿兩扇朱紅色的金絲楠木門被人從內拉開，年輕的帝王穿著一身單薄裏衣光腳走出。
侍者剛要俯身行禮，便被他無聲製止，直到將兩扇殿門重新合上，尊者方才壓著嗓子低低道，“莫攪了宋妃娘娘的睡意，隨朕去偏房更衣梳洗。”
夙淮的話甫一出口，外頭等著伺候君王起身的侍者具是一愣，就連貫來機敏的梁茂也不由得怔了怔。
禦前一眾侍奉多年，哪一次不是妃嬪比皇帝還要先起身，又有哪一次像今日這樣，九五至尊光著腳悄麽聲的走向偏房，隻為了不攪擾榻側之人的清夢。
這宮裏人人都說皇後娘娘得寵，可流於表象的寵，怎麽比得過藏在細節裏的、小心翼翼的愛。
天光大亮，月牙端著一盆清水走進拂光殿，殿中一如往常，而亮著的那一盞燭火也恰好燒完。
帝王離開前，已將一晚春宵後散落滿地的衣衫收整齊，夜裏近乎瘋狂的占有癡纏，在天亮的那一刻，突然變得有些不真切，若不是被身上的疼痛時時提醒，江江幾乎要以為昨晚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大夢一場。
“娘娘，”月牙將水盆放在一旁的春凳上，走到床邊蹲下瞧在還側躺在榻上的人，笑眯眯的問，“日上三竿了還不起，今兒個怎的如此貪睡？”
江江睜著眼，卻沒有像從前一樣立即應話，指尖緊攥著被角，一雙漆黑的眸子空蕩無神。
侍女心生疑惑，順著被角往下看，目光觸及到那一點嫣紅，忽然明白了什麽，相比起自家主子的死氣沉沉，月牙倒突然來了精神。
這宮裏頭的女人，人人都盼著尊者的恩寵，眼下宋妃娘娘與皇上終於做了夫妻間該做的，這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哪知江江突然擋住那一點嫣紅，望著侍女用帶著一股濃濃哭腔的語氣低低道，“月牙，我髒了。”
她的話自齒縫脫出時，一下早朝便滿心歡喜往拂光殿趕的帝王剛好走至門口，區區一個“髒”字，竟像是兜頭劈來的閃電雷鳴，生生擊碎了帝王最後的自尊。
原來，她這樣厭惡他，厭惡到連彼此的親密都當做肮髒行徑，偏他，還在為昨兒個夜裏的巫山雲雨暗自開懷……
多可悲。
夙淮站在拂光殿門口，凝望榻上之人的目光由亮轉暗，直至最後一點璀璨也寂滅，轉身悄無聲息的離開。
他恨她在他眼皮子底下作踐自個兒，但這一次，卻是他作踐了她。
歸宗宴後，周九卿甚少入宮，有人說他從房簷上摔下來斷了兩匹肋骨，近日裏都在府中養傷，還有人說，是因為周霽月。
殿心將軍的兒子到底不是吃素的，瞧著溫文爾雅清風明月般的少年，實則比縱橫半生的翎琊將軍還要殺伐果斷，入了盛安見過族親，家譜上閱過姓名拜謁了先人，接下來，便是撕去血親的偽善，與活人追逐權利的時候。
不過二十的少年，遺傳了亡父過人的智謀，他雖沒有一副強健的體魄，卻略不世出策無遺算，在那張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漠然表象下，裝著的是一副運籌帷幄巧捷萬端的七竅玲瓏心。
頂頂重要的是，他的心腸比他的父親周殿心狠，手腕亦比其硬，超乎眾人的經世之才配上雷霆萬鈞的行事之法，這樣的人，一舉手一投足輕易就征服了人心。
外加上，周老將軍對這個孫兒刻意的扶持抬舉，本已交到周翎琊手裏的兵權被迅速分割，原定好的格局一夕打破，將軍府暗暗湧起的詭譎風雲不僅影響了當下的掌家人，甚至還波及到了掌家人那不學無術的兒子。
如果說，周老將軍給予孫兒周九卿的愛是縱其所好的包容，那麽他給予周霽月的愛，一定同周殿心一樣的墩墩厚望。
情深不壽，慧極易夭，與元妻英年早逝的兒子是這個老人心頭最深處的痛，而見了與逝兒年輕時候別無二致的周霽月，被勾起的除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情外，還有那一腔殷殷期盼。
江江未曾親曆，並不知道將軍府究竟翻起了多大的暗湧，隻是偶爾從旁人身邊經過聞及三言兩語，將聽來的周霽月同那日在槿妃娘娘殿門口處偶遇的白衣兒郎兩相對比，巨大的落差教她忍不住心驚。
人，果然不能隻看表麵，她天生愚鈍，自知沒有透過皮囊看清內裏的眼力。
就好比夙淮，她打小以為九皇子殿下是溫文爾雅的淑人君子，何曾想過他也有強人縱欲的禽獸模樣，更沒有想過，那個人強橫粗暴的要了她，事後又冷麵薄情的棄了她。
是了，自那件事後，帝王再沒踏入過拂光殿。
她就像是可有可無的玩偶，記起來了戲弄一番，記不起來便遺忘在角落，但她……
一點兒也不想做別人的玩偶。
周九卿未入宮的第三十九日，江江出宮了。
明月坊是盛安城裏最大的青樓，以男兒裝扮坐在坊中靠窗戶的閣上向下望去，江江終於見到了那個叫做明月的姑娘。
明月於一眾彩袖雲蝶裏翩翩起舞，她婀娜的身姿配上那張敷著厚厚妝容的妖冶麵龐，一顰一笑間盡是萬種風情，江江一時看癡了。
皇城之中不乏美人，但那些個宮妃美的太端莊板正，缺了許多靈動的樂趣，而明月，她的笑容像星月般燦爛，腰肢如柳條般柔軟，當她旋轉身型舞動起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鳥兒。
見到明月的那一瞬間，江江突然就明白了周九卿，比起麵對死氣沉沉的權貴，明月樓的明月姑娘的確更易教人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