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行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東輯事廠的廠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卻鮮有人知道，高坐在帝王位置上，端著一副佛陀模樣的那個人，才是這世上真正的活閻王。
??先皇薨世那一年，原該歡喜成為新帝案前的大監兒，可夙淮不喜歡他，寧可選了樣樣都差他一大截兒的梁茂，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同期的小黃門起先都以為他能接過師傅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禦前侍奉，巴巴的往跟前兒湊，一朝落選，那些原來的殷勤全都變成了砸在他身上的白眼和嘲弄。
??錯失大監之位的歡喜被分去慈寧宮侍奉太後，而慈寧宮才是他這一生噩夢開始的地方……
??三年前，阿姐抱著大娘的牌位出宮，他裝了一肚子的話想要叮嚀囑咐，臨了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因為那時候，他被討厭他的帝王叫上了皇城中最高的閣樓。
??同歲的梁茂攔下他奔往宮門的去路，一路引領帶他至樓閣之上，彼時，十九歲的年輕帝王正負手立在頂層雕梁畫棟的挑廊下，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和膝蓋觸碰地麵的輕響，尊者沒有回頭，緊盯著幾十丈外那一抹柔弱身影問——
??“權勢和富貴，你想要嗎？”
??要，想要的。
??於是，他被帝王暗地裏從慈寧宮提出來，放到了冷弧身邊，雖不在慈寧宮當差了，可噩夢卻從未有一刻遠離過他。
??尊者教他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教他忍常人不能忍之忍，教他蓄勢待發破竹而上……當然，他不僅僅隻教他這些！
??冷弧用刑，喜歡磨人體膚，炭火裏燒的紅彤彤的鐵疙瘩往人胸口上那麽一按，呲啦一聲，便是一陣皮肉燒焦的臭味兒，遇著不肯開口的硬茬，割斷了手筋倒吊起來，在人神誌最清醒的時候用利刃剖開膝蓋生剜出髕骨，再不濟了請上大甕，甕中水沸騰後將人扔進去，像蒸包子一樣往熟了蒸。
??東輯事廠千百種刑法，冷弧總喜歡一個一個往犯人身上套，但，那個總是端著一副似佛陀般慈悲模樣的少年帝王不一樣。
??在他看來，殺人不如誅心，殘其身不如摧其誌。
??歡喜第一次見夙淮用刑，是對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太監。
??那名小太監是在江江離宮數日後的一個深夜，於通往中宮的紅牆小巷裏攔下的，梁茂想盡法子審了許久，也沒能問出對方的意圖，最後，是夙淮親自去往暗室從小太監嘴裏掏的答案。
??時至今日，歡喜還清楚的記得那一日的尊者穿了一件雪白色的長袍，玄紋雲袖，襟口用粉色絲線滾邊，長長的頭發被一支羊脂玉簪高高束起，纖塵不染的好似天上從不沾染紅塵俗物的謫仙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謫仙人端坐在油燈照亮的暗室裏，指尖夾著一顆白子悠悠落在棋盤東五南九的位置上，漫不經心的吩咐侍者將那名十五六歲的小太監沒入水中……
??所謂的沒入水中，並非是直接將人淹死，而是待那人瀕臨死亡時又撈出，喘半口氣兒再沒入，反反複複，使被虐者在生生死死的邊緣來回踱步，既不傷其體，又不損其膚，不過是讓對方緊繃著神經一直浸在恐懼裏。
??這種法子不見血，卻是極有效的，不出半個時辰那小太監便崩潰了。
??原來，小太監是送阿姐出宮的皇城司派來向皇後娘娘回稟江江落腳地的，皇宮裏不好殺的人，放在皇宮外就方便的多了，宋芊芊原想著，等獲悉江江的行蹤，便找一夥人悄無聲息的做了江江，隻是她等啊等，始終沒能等來報信的人。
??從小太監口裏聽聞中宮狠毒的用意，歡喜攥緊拳頭恨的牙癢癢，但，坐在棋盤前的年輕尊者臉上並沒有絲毫表情變化，他將錯落在局中的白子一顆一顆重新收入甕中後，微微抬起頭來，看著站在角落裏差一點就成了自個兒禦前侍奉的宮人，冷冷淡淡的問——
??“殺人不如誅心，殘其身不如摧其誌，歡喜，你明白了嗎？”
??迎上帝王視線的那一刻，歡喜沒來由的想起霧散晨起時，冷弧坐在東緝事廠幾案後低低呢喃的那句，“都要到盛安城了，皇城司送人的馬車怎麽就墜崖了呢？”
??冷弧說這句話的時候，尊者還未入暗室，小太監仍是由梁茂審著的，電光火石間，他突然什麽都明白了。
??原來，中宮的謀算以及和皇城司的勾連夙淮一早就知道了，截住小太監的同時，他早已遣身邊的死士在盛安城外攔下了送江江離開後返京的馬車，並將那些知曉江江落腳點的人全部都滅了口。
??之所以還願意花時間在這名向宋芊芊通風報信的小太監身上，不過是抓著一個靶子，教一教歡喜同東緝事廠的冷弧截然不同的審訊法子。
??也就是在經此一事後，歡喜才猛地發現那個行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的少年帝王究竟有多深的城府。
??人人都道他僅用一年時間就坐穩了東緝事廠廠公的位置有多了不得，可其實，最了不得的是他從一個備受欺負的慈寧宮小黃門通往廠公之位的那段路，偏那段從泥濘裏掙紮著站起來的路除了九五王座上的那個人外，無人知曉。
??江江離京後的第二年，冷弧被人以極其凶殘的法子殺害，歡喜接替其位成為新一任的掌事者，他慘無人道暴戾恣睢的行事方式人盡皆知，偏教他這樣做的那個人，仍無人知曉。
??越靠近夙淮，越了解他那張謫仙人表象下裹著的魔鬼心腸，歡喜越覺得心驚，因而這些年，除了麵上和嘴皮子間偶有不正經的時候外，行動算的上是很恭謹和順從的。
??但，在將力竭昏迷的江江從亂葬崗送回拂光殿後，他頭一回不顧禮儀闖進承恩殿裏，傾身一把奪過書桌後被少年帝王懨懨捏在指尖的地藏經撕了個粉碎。
??書中經文字字裂開，被他用力拋入空中，而後落滿了尊者跟前的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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