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一負手,便是帝王睥睨眾
望著中年婦人逐漸遠去的背影,錢姨娘走上前來,眸子裏充滿了擔憂,“李氏心眼極小,這一遭,她怕是恨上姑娘你了。”
??“無妨。”
??“你護著別人,誰又來護著你?”錢姨娘抬頭,目光一動也不動的盯著少女那張好看的臉,“出府吧,江江,在還沒有被人毀了之前抽身,去過平凡人的日子。”
??高門大戶,外人看了少不了豔羨,可隻有真正身處其中的人方才知道它吃人不吐骨頭的可怕,在錢姨娘看來,除了一個已垂垂老矣的祖母之外,江江別無依仗。
??如此境況還不知收斂,往後的日子必要吃上許多苦頭。
??夙淮還隻是大煜朝的九皇子殿下時,對江江極盡寵愛縱容,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肆無忌憚的性子源自於他的嬌慣。
??不知前事的錢姨娘一直想不明白江江性子的由來,直到陛下的禦攆入府,大煜朝最尊貴的年輕帝王走到那個姑娘麵前躬身低眉時,她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四月的最後一日,剛到卯時,府裏的所有人都被暫掌管事之位的李媽媽喚了起來,聽見銅鑼聲,江江推開軒窗向外瞧了一眼,月牙兒還未完全從天際褪去,不過,院裏的燭火已被盡數點亮。
??她穿好衣服推開門,跟著人群一塊兒往外走,在途徑花園的時候同也正往外間去的祖母遇上,蘇嫲衝她使了一個眼色,江江會意,走上前去扶住祖母的另外一隻胳膊。
??五更天的時候,奉公爺遣座下侍衛快馬加鞭的趕回來通知府上準備今兒接駕,得了消息,等不過卯時李媽媽便叫醒了眾人。
??闔府上下百餘人口,依著身份的尊貴在門外依次排開,帶著困意靜候著不知今兒何時才能到達的陛下,真真兒論起來,或許帶著困意的人隻有江江,以及錢姨娘跟前兒的小魚。
??起的雖倉促,但旁的姨娘與小姐們仍描了好看的花鈿,身上穿的亦是事先備好的錦衣,仔細裝扮過後的女眷們,美的就像是春日裏開的正當好的花朵。
??偏偏江江,依舊穿了一身白衫,她站在五顏六色的華服裏,素的就像是一坯亂了季節誤入花團的雪。
??恨不得將所有彰顯美麗的顏色都穿在身上的宋姒睨了一眼江江,陰陽怪氣的嘲諷道,“有些人當真不識禮數,今兒這樣隆重的大日子,還穿著守孝的喪服,這要是衝撞了聖駕,可沒人願意出麵保你。”
??“即知今兒是大日子,那便少說幾句話,別教人以為咱們府裏的姑娘是那樹枝上的喜鵲。”老太太壓低聲音,望向宋姒時,臉上隱約有些不快。
??雖說不喜聽一個孫女兒嘲弄另外一個孫女兒的語氣,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宋姒的話甚是在理,她轉頭瞧著江江,猶疑著道,“孩子,你阿娘的孝期也到了,要不然還是進屋換件豔一些的衣衫?”
??江江搖了搖頭,目光遠眺向微微泛白的東方,“我堂堂大煜朝的天子,若連容納一個小女子穿著的心胸都沒有,又怎能裝得下社稷與萬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嗓音明明軟糯的不像話,可卻莫名給人一種剛毅之感。
??宋姒征了怔,喃喃道,“竟敢論起我朝君王來,真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所有人站在府門外朝著一個方向翹首以盼,盼啊盼,直盼到正午時分,尊者的馬車方才從長街那頭緩緩駛來。
??在此起彼伏的高呼萬歲聲中,江江抬頭朝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望去,天子出行,車架次第,公卿奉引,場麵宏大的令人歎為觀止。
??曲池是個小地方,若不是這次機緣,很多人或許這一生都無法得見聖顏,等待的時候,一個個兒爭先恐後的朝前頭站,妄圖找到一個視角最佳的位置,但當陛下的輿駕真的來了,卻無一人敢抬頭直視。
??“姑娘,”蘇嫲瞥見身側姑娘還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忙拽了拽她的衣角,著急的提醒,“快隨著奴一道兒跪下。”
??聞言,江江屈膝伏身,額頭抵在重疊的手背上,禮數做全的那一刻,往事如浮光掠影般打腦海裏一閃而過。
??被坐在馬車裏的帝王允準起身後,眾人方才敢收禮站立,祖母年邁,加之先前站了太久,起身之際眼前出現了一瞬間的眩暈,好在江江眼疾手快,在老者有踉蹌之勢的時候立馬扶住了她。
??那個人掀開帷裳躬身下車,此番出行,他並沒有著皇袍,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長衫,除了襟口有少許的金絲線點綴之外,再無任何多餘的修飾,頭發也難得的沒有束進玉冠裏,而是用一根與衣服顏色一樣白的發帶綁著。
??遠山眉沉靜陰鬱,丹鳳眼明亮璀璨,他一負手,便是帝王睥睨眾生的氣勢。
??宋旌文與一眾公卿簇擁在尊者身側,恭恭敬敬的引他入府,而那個人恍若未聞,他的目光越過所有無關緊要的人,徑直落在攙扶著老太太胳膊的姑娘身上。
??三年不見,她好像高了,又好像沒有,分別的時間太長,長到他的記憶已經對她的身量有了出入。
??尊者入府,上好紫檀木打製而成的八扇大門洞開,年輕的帝王坐在最中間的太師椅上。
??曲池奉公府裏的家眷按照輩分依次入屋覲見聖上,先是祖母,繼而是各位姨娘,長者們見過禮後,躬身立在兩側等著小一輩的姑娘哥兒上前來。
??臨入大堂時,宋姒抱著廊上的玉柱將半個身子探進廊外的花圃,抬手折了一隻海棠插進自己發髻裏,旋即又回身扒拉下一片樹葉,不由分說的夾在江江珠釵上。
??做完這一切,她心滿意足的拍了拍手,道,“這才對嗎,綠葉就是用來承托紅花的。”
??語畢,宋姒搶先排在第一位入了內堂,江江扶了扶頭上的綠葉,微笑著跟在旁的姊妹身後一同進入。
??高位上坐著的少年有一搭沒一搭的轉著拇指上的紅玉扳指,懨懨的應付著那些繁文縟節,直到那個頭上簪著綠葉的少女隨人流款款而來時,他眼裏方才有了一瞬的流光。
??許許多多的人頷首俯身,而他卻隻看見了她。
??夙淮將快要旋出拇指的紅玉扳指重新戴好,而後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
??餘光瞟見那一道白色身影愈來愈近,宋姒臉上逐漸有嬌羞之色浮現,她抿了抿雙唇,嘴角的笑容不可抑製的深了又深。
??然而,這一抹笑容在帝王擦著她身側走過時迅速僵住……
??隔了三載,在遠離皇宮的小城,當著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麵,大煜朝的帝王徑直走近那個穿一身素白衫子的姑娘,並抬手溫柔的將她擁進了懷裏。
??從尚不知事的繈褓時期,到飛揚靈動的少年模樣,他們一直都是一起的,思念如種,自分別後便從未有一刻停止過生長。
??“江江,”他將下頜抵在她的發頂,縱容思念肆無忌憚的顯露,“你在朕跟前兒的時候,個頭好像總也不長,而今再見,似乎竄高了許多。”
??江江任由他長長的雙臂將自個兒環住,沒有動,亦沒有開口回應隻言片語。
??夙淮並不計較,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極其溫柔的笑容,兀自道,“朕此番來這兒,滿朝文武沒有幾個人同意,可是江江,朕想念你,也想……來替乳娘上一炷香,盡一個兒子最後的情分。”
??尊者生母沒的早,幼時又不受先皇寵愛,虧得江江阿娘,主與仆之間雖在身份上差了天與地,但在情分上,的確親如母子。
??提及阿娘,江江的臉上慢慢滋生出極力隱忍的痛苦之色,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微微濕潤,“我阿娘福薄,擔不起陛下的情分。”
??好不容易開口了,卻是冷淡到不能再冷淡的語氣,江鬱鰈的死亡就像是一道突然橫陳在兩個人之間的溝壑,在從前的親密無間裏拉出好長一段距離。
??“江江,”帝王沉沉歎了一口氣,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我知你還在氣我惱我,可我們之間總不能永遠這樣僵著,乳娘沒了,我理當替她照顧你和你的人生。”
??他並沒有說“朕”,而是用了“我”這樣一個自稱,九五王座上正容亢色的帝王在麵對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姑娘時,將姿態放的低了又低,他輕輕柔柔的言語下,含著的是濃的化不開的脈脈溫情。
??“你憑什麽替我阿娘照顧我和我的人生?”
??江江抬起頭,於淚眼朦朧中出聲質問,原該是一句滿懷憤怒的話,可說出口的時候,聲音裏夾著的卻隻有悲哀。
??“就憑我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乳娘之外最疼你的人!”
??少年尊者幾乎想也沒想的回答道,這場久別之後的重逢,一個帶著怨氣,另外一個帶著難得的好脾氣。
??奉公府數十雙目光齊刷刷投擲在聖上和那個被宋姒稱之為野丫頭的姑娘身上,誰也不曾料想到,這個半路歸家的先夫人之女,竟同大煜朝年輕帝王有所牽扯,震驚在每個人身上不約而同的出現,其中,也包括隨陛下而來的丞相大人……
??目光觸及到那個隨兒女一同踏入堂內的熟悉麵孔,腦海中登時浮現出母親傳來的家書內容,宋旌文不由得征住,他並非是第一次見到江江,可他卻是第一次知道,盛安皇城裏那個常常跟在尊者身後的小丫頭竟然是自己私以為從未謀麵過的女兒。
??突然反應過來的真相讓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奉公爺也忍不住露出了幾許訝異之色。
??“就憑我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乳娘之外最疼你的人!”
??這一句話突然而然的戳中了江江心底裏麵最柔軟的地方,她吸了吸鼻子,眶裏霎那氤氳起一片霧氣。
??抬起手背胡亂的摸了一把臉上那些沒出息的印記,江江固執的梗著脖子,用無聲的方式對抗著那個人,仿佛隻有這樣,方才對得起阿娘在地下的亡魂。
??明明脆弱的不堪一擊,卻還要倔強的裝出一副銅牆鐵壁的樣子,江江不知道,從小到大,這樣的她總是最容易惹他心疼。
??夙淮躬身牽起麵前姑娘的手,將其溫柔的包裹在雙掌之中,用帶著妥協和討好的語氣輕聲哄道,“千錯萬錯都是朕的錯,江江最是善解人意,這一回莫要跟阿九計較了,可好?”
??九是他的順次,未做皇帝之前,阿九是他除卻名字與尊位之外的另一個稱呼。
??不過,並不是人人都可以這樣喚,大多數時候,就隻有江江一個人敢用這個名,久而久之,便成了她獨有的專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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