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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弋州亂

  次日,詹沛傳信給郭滿,說年關在即,忙得分身乏術,怕怠慢了,邀約郭滿七日後再來家中赴宴。


  詹沛並非真的忙碌到這地步,之所以硬要將一次小小的會麵安排在七日之後,其實是刻意為之——可想而知,這場見麵會有多尷尬。他不想見郭滿,料想郭滿也不想見自己,於是索性多遷延幾日,這樣一來,郭滿便可以行程緊迫為由順理成章辭掉這一邀約。


  一切也都如詹沛所料,這場尷尬的見麵終得以避了過去。可誰都明白,見麵固然尷尬,不見麵又何嚐不尷尬?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經年不見,好容易同在一城,咫尺之隔,卻彼此避之不及,仿佛多年來親密無間、最是深重的兄弟情義,短短幾年就不知被什麽蠶食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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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滿到家那日恰是小年。


  “沒辦妥?”楊氏看到丈夫的臉色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郭滿往榻上一歪,將在京經曆細講了一遍,疲憊道:“你再別指望我了。詹沛用意明確——不會殺我,也不想再看到我,此事之後,我們不再是兄弟了。”


  楊氏期盼多日,盼來這樣一個結局,失落得止不住大哭大鬧,郭滿心煩意亂,索性不做理會。夫妻兩個草草過了年,來年一開春,楊氏便執意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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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氏回到弋州娘家這天,楊昉剛定下了暗殺詹沛之計,近幾日都是焦頭爛額,生怕百密一疏,聽聞楊氏被郭滿氣回了娘家根本沒當回事。而呂唯立的歸來卻使他徹底亂了陣腳——


  那天,楊昉一走進書房,呂唯立便撲通跪地,叩首自責道:?“小的來向主上請罪。小的失了手,雖僥幸逃脫,再無顏麵對主上,求主上降罪。”


  “你說什麽……什麽失手?”楊昉疑惑問道。


  呂唯立抬起頭,神情更加迷茫:“您不是派郭公子與小的共圖刺殺詹沛嗎?”


  “一派胡言!”楊昉震怒,“我這計策才初定,何曾派過郭滿?!你已被楊綜坑過一回,怎麽還不長腦子?!”


  呂唯立趕忙又伏地叩首請罪:“主上息怒。因郭公子言之鑿鑿,且您早前也說要小的配合收拾詹沛,小的這回就……又信以為真了,小的真是該死……”


  “郭滿這個廢物!難怪周知行不用他,果然擱到哪裏都是個禍害,隻會壞事!本來筠兒自作主張跑回娘家我還有點生氣,早知郭滿這般沒用,我倒要先接她回來呢!”?楊昉盛怒之下,止不住連聲喝罵。


  呂唯立尋隙問道:?“主上,小的鬥膽,敢問主上可是另有計策?”


  楊昉默認。


  呂唯立念著詹沛不殺之情,想勸止楊昉,又怕遭疑,便道:“詹沛現如今出入都由蔣相毅親自護衛,想得手怕是不易。主上不妨暫緩。”


  “不暫緩還能怎樣?本來還指望你做其中關鍵一環,這倒好,屁用也沒了。”


  楊昉雖重言責備了呂唯立,卻明白郭滿才是罪魁禍首,當即下令斬斷與郭滿的一切聯絡,由他自尋官道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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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昉年事已高,不似當年的豁然,為此氣恨了好幾天,心裏又翻出舊帳,想到若不是詹沛兩次使大壞,楊家應比如今礎州那幫狐狸更為風光。每每念及此,倍覺悵憾,鬱結於心,時不時地胸口憋悶氣短,漸漸成了氣候。三月中的一天,乍暖還寒,楊昉起夜時猛一站起,隻覺心口一痛,猝然倒地而死。

  一夜之間失去三十多年的支柱,楊家上下哭得昏天黑地。呂唯立身為多年的近身侍衛在靈前叩頭出血,再不顧及男子氣概,哭得和楊昉那些姬妾子女沒什麽兩樣。哭了一整天後,呂唯立一抹臉,拋卻悲痛,立時清醒異常,自此再無一滴淚流下。他知道,還有許多正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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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楊昉的死訊就被探報以八百裏快馬日夜兼程送抵京城。


  礎州權貴得到消息大驚失色,因為楊綽才是他們心中繼任弋州節度使的世子人選,然而礎州還不及為更換世子充分運作,楊昉便突然身故。世子楊綜雖正遭軟禁,世子身份終歸沒有被收回。而楊綜與礎州多番交惡,且膝下沒有一個兒子在京任職,難於控製,礎州權臣決不願看到此人登上節度使之位。


  商議至深夜,周知行拿下決議——


  “本來想徐徐圖之,不傷人命,隻怪那楊昉死得不是時候,眼下形勢刻不容緩,隻能死人了。殺節度使不是小事,殺世子就沒那麽嚴重了——務要在弋州群僚請立楊綜之前了結此事。”


  “定國公英明,其實,由誰擔此重任也是個難題——弋州楊府不比尋常官宦府邸,守衛嚴密,輕易難於突破。”高契說著轉向詹沛,問道,“濟之,素聞你手下的蔣相毅最是能打的,依你之見,派他去如何?”


  “依我之見,恐他也未必能得手。我曾親身去過楊府兩次,那裏的護衛之嚴密不下禁苑,所以,還是買通楊府裏的人下手為上。”


  “你心裏可有什麽人選?”


  詹沛想了半天,還是無奈搖了搖頭。


  “明日再議。”疲憊的周知行叫停了這場商談。


  待眾人散去,詹沛留到最後,秘密詢問上司:“定國公覺得呂唯立能用嗎?”


  “呂唯立?你沒殺他?”


  “卑職將他打了一頓,趕回弋州了。”


  周知行愕然:“這麽大度?”


  詹沛笑道:“也沒有多大度,打了個半死。”


  周知行也是一笑:“呂唯立能不能用,這就要問你自己咯——你覺得他會念你的不殺之恩嗎?”


  “混過江湖的人,不殺之恩還是會念的吧。卑職隻是擔心,呂唯立既然是楊昉死忠,不知是否也是楊昉世子的死忠。”


  周知行思慮許久,終於道:“呂唯立對他再忠,距離對楊昉之忠總差著十萬八千裏,再者又貪財好色,既無更好的法子,事情又迫在眉睫,那就賭一把。”


  詹沛得了上司首肯,便差了一員心腹攜重金前去弋州探呂唯立口風。


  想不到,僅不到半月,手下就返回京城,並帶回消息——剛趕到弋州,楊綜便已身死,死因不明。


  詹沛得知大喜,又不禁納悶:楊綜暴斃,定是被什麽人給做掉了,那麽這趕在礎州前麵下手的人,又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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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手者正是詹沛原先看好的呂唯立——


  一個月前,楊昉死得突然,死前未留下隻言片語,之前雖軟禁了長子楊綜,卻從未表露過改立世子之意,所以楊昉一死,家人和眾僚便欲放楊綜出來統理家事並推其繼任弋州節度使。


  呂唯立當然不願看到這樣的事發生——於私,當初是自己捅出楊綜的秘密,害他遭軟禁,楊綜一掌權,必不會放過自己;於公,楊綜敵視礎州而少謀略,臭招頻出,數度得罪礎州權貴,呂唯立也擔憂主公家業會在楊綜手中走上末路。而眼下楊昉亡故,長子楊綜軟禁,次子楊綽在京,呂唯立要想有所動作,必須謀求與三子楊縉的合力。楊縉與楊綽是一母所生,呂唯立料想楊縉心意定然和自己的相差無幾,於是趁夜往楊縉處密談。


  “本來這些事,輪不到呂某一介武夫多說:現下時局未穩,主上猝然長逝,留下楊氏家大業大的,而世子難堪大任,楊家落在他手裏,隻怕會氣數罄盡,小的自十二歲就追隨主上,深知主上多年苦心經營的不易,更深感擔憂。”


  楊縉擱下茶盅,幽幽啟口:“正如你所言,此事輪不到你我置喙,有他這麽一個嫡長子活在這世上,我們這些庶出的,就算與你是同樣的心腸、就算再怎麽擔憂,終究也是無可奈何。”說話間,楊縉始終麵無表情,低垂眼簾,口吻淡漠得如同世外修道之人。


  而呂唯立早已聽透了話中之意,片刻也不稍待,起身拱手告辭而去。


  次日楊綜便死了。


  楊氏父子的死訊傳到京城,楊綽立即上疏請回弋州奔喪並統理家事。楊綽與礎州交好,且兩個兒子都在京有職,故而一切正合周知行心意。很快,楊綽兩個兒子都得了提拔,楊綽則獲封為弋州節度使,回弋州赴任。


  楊綜的事就這麽輕而易舉擺平了,詹沛也為此稀裏糊塗得了一大筆賞賜,直到很久以後才偶然從楊綽口中得知,原來楊綜正是死在呂唯立手裏。詹沛知情後萬分慶幸——想不到當初放呂唯立一條生路,竟歪打正著幫了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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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昉楊綜一死,繼任的楊綽親順礎州,且其兩子在京為質,由他繼任弋州節度使,如同拔去了礎州權貴心頭的一根刺,礎州權貴個個恨不得宴樂十天來慶祝。


  西南局勢穩固,天下大局便趨於穩固,周知行緊跟著也放了權,不再管事,由高契總領軍政,詹沛、杜霄漢等也都獨當一麵,大權在握。


  一日高契設宴,宴席上眾人又說起弋州,個個興高采烈。詹沛尤為高興,席上多飲了幾杯,赴宴歸來,當著妻子鄭楹仍收斂不住洋溢滿臉的喜悅之情。


  “我前不久還在想,究竟還要多少年才能把他給熬死,想不到,那天在我想的時候,他已死去數日了。”詹沛因著積怨,從不稱楊昉為外公,當著鄭楹也隻說“他”。


  鄭楹皺眉責怨道:“當我麵這樣說,未免太作威作福了些,別忘了那可是我外公,且開戰之初還不避嫌疑收留了我們姐弟。”


  “可你不知他對礎州曾做過什麽,又有過怎樣的禍心。”詹沛一提起往事,便心頭隱痛,麵色也凜冽起來,“當年,直到荇澤外城被敵攻破……”


  鄭楹生硬截斷道:“人已逝去,就別再說難聽的了,他做過什麽,你不也都報回來了嗎。”


  鄭楹本以為丈夫不會再往下接茬,而詹沛趁酒勁卻不客氣道:“不說就不說。你如果知道,會更慶幸當初沒隨楊綜走成。”


  鄭楹自不會善罷甘休,道:?“大舅舅那件事,我其實一點也不後悔——要不是那一番折騰,也不會逼的你承認你爹參與其中,那我豈不是一輩子蒙在鼓裏。”


  近一年來,隻要提及詹盛,詹沛氣勢就會下去一半,而這日詹沛正處在亢奮之中,不由一反常態嗆道:“我爹已亡故,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蒙在鼓裏未必不是好事。”


  鄭楹心頭一怒,但很快壓了下去,這些年來她漸漸學著用丈夫那種雲淡風輕的意態去說話——自己越是雲淡風輕,對方的火就越是隻能悶著燒,再難受不過了,於是並不發作,隻淡然笑道:“怎麽不是好事?我握住這個把柄,你再處處同我別著,哪天逼得我忍無可忍了,我就告訴定國公——你最怕的人。”


  “真不知是誰同誰別著,”詹沛扶額笑道,“也好,你既握著我的把柄,也可安心些。”


  說完,詹沛心頭忽升起一股奇怪的味道——自苦肉計被拆穿後,夫妻二人常常說著說著就開始彼此挑釁。好在夫妻多年,詹沛通常不以為意,心情好時反而享受於這種拌嘴,便繼續笑著逗弄鄭楹道:“不過我料定你輕易不會告訴定國公——真有所圖的時候,你寧可費盡周折,不惜用苦肉計自傷,也不忍以此要挾我,怕傷了我的心,是不是?所以說,你也就是臉上過不去跟我嘴硬罷了,心裏頭不知有多在乎我呢。”


  鄭楹終於被氣笑了,又惱又笑地上來就要使凶,被詹沛捉住手腕拉入懷中。


  “不跟你鬧了,告訴你個好消息。”詹沛忽然正色對懷中妻子道。


  “是什麽?”


  “西南這一安定下來,高將軍立即就有了動作去試探皎津,四月底他先遣使去安撫籠絡魏如虎,許其繼任節度使,使者回京說魏如虎對此是千恩萬謝,極盡虔恭。次日有人上報稱太子作亂,昨日太子已遷出東宮,軟禁於艮苑,高將軍又以妄論朝政之罪名誅殺了一名賓客……”


  “這是……”


  “這是在顯廢立之意給皎津看,魏如虎才領受了節度使銜,想必不至於剛受封就站出來與咱們做對,那也太不知好歹了。隻要半年內皎津無事,就可行廢立之事。”


  “不過你方才說是高將軍?而不是定國公?”——鄭楹高興之餘,又生怕這隻是底下人的盤算。


  “忘了告訴你,”詹沛低聲道,“定國公年事已高,連年傷病折磨精力不濟,已經不怎麽管事了。”


  “真的?”鄭楹喜出望外,“定國公越老越迂,他一退隱,高將軍果然動作快些。”


  “不隻要謝高將軍動作快,還要多謝你外公和大舅舅死得及時——要是南邊不安定,高將軍也不敢輕易試探皎津。”詹沛笑道。


  聽到丈夫再次對兩位逝去的親人出言不遜,鄭楹卻沒做理會——隻要能盡早報仇,憑他怎麽無禮都好。


  鄭楹又一次滿懷希冀,隻盼這次不會再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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