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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痣(二)

  周知行走後,監牢中又隻剩下兩人,然而形勢已然逆轉——昨夜還自信滿滿的囚徒如今卻是一臉驚懼,而昨夜憤恨不安的審訊者此刻已重據上風。


  詹沛送走上司,回身看到呂唯立的表情,冷冷笑問:“想死個明白?”


  呂唯立盯住詹沛,等他說下去。


  “你失算就失算在,你太不了解定國公,也太不了解我——定國公最重臉麵,而我卻恰恰相反,我隻看重實的。”


  見呂唯立似懂非懂,詹沛繼續解釋道:“你以為我會為了我自己和楹娘的臉麵向你妥協,但我不會,而定國公卻會為了楹娘的顏麵要你的命,因為那也是先王的臉麵,乃至於……礎州的臉麵。”


  話說到此處,呂唯立終於茅塞頓開,五官隨即猙獰起來,心中痛悔不堪,卻聽詹沛又輕蔑道:“本來,你一個無足輕重的嘍囉,放不放你回弋州有什麽關緊,可你既與楹娘有染,那可就另當別論了——對定國公而言,你膽敢染指先王之女本就該千刀萬剮,且不提這個,留你在世上胡言亂語、乃至招搖過市辱及礎州和先王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方才故意順著我的話,自找沒臉當王八,就為在定國公麵前坐實我和鄭氏有奸?!”呂唯立衝對方吼問。


  “不然,定國公也輕易不會對你一個有功者動殺心。”


  “哈!”呂唯立嘩然,繼而破口大罵,“也算開了眼了,你們夫妻倆,全他娘的不要臉,真是、真是世間少有,萬古無雙……碰上你們,算我倒黴!”


  呂唯立怒吼著,回想自己素來謹慎,從不背著主公擅自拿主意,此次美色當前,又不涉及弋州利益,便見色起意私自應下蠢事,埋下禍根,到頭來腥沒撈著,反倒一步步自取滅亡,自己桀驁一生,不想竟毀於婦人之手,悔之不及,越想越恨,拚盡氣力仰天怒吼道:“鄭氏,你害我至此,我做了鬼,也必不放過你!”


  “你”字拖著高亢的尾音,震得詹沛皺眉道:?“吼什麽,我說過要殺你嗎?”


  長長的“你”字戛然而止,口型仍僵在臉上,呂唯立又一次瞠目結舌。


  隻聽詹沛平靜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雖對你厭惡至極,那晚也隻不過是想拿住你打一頓出氣罷了。我知道你和內人之間多半沒什麽,許多事情也確是起因於她,況且你與你哥哥都有功於礎州,你雖有色心,終究也沒幹成歹事,若為此喪命,未免屈了點……”


  “你到底想說什麽?”呂唯立急切問道。


  “說我無意於殺你,你以後,別再惶惶不可終日地浮想聯翩、自找麻煩,更別給我找麻煩了!”


  呂唯立一聽這話,雖半信半疑,而臉色終於鬆弛下來,問道:“你要放我,昨日就可以放,為何非要鬧到定國公那裏,自己折了臉麵不說,一樣沒要到我的命。”


  詹沛道:“這都想不明白?昨日放你,你會覺得我是礙於定國公不敢殺你,你欠的是定國公的情,以後還是會千方百計找機會害我;現在放你,你欠的就是我的情。”


  “你想憑此收買我,讓我為你做事?”呂唯立問道。


  “你死忠於楊昉,我不指望你能為我做什麽,頂多你回弋州後,多說點礎州的好話,讓你的主公少惦記我些,就算你還了人情了。怎麽樣,是不是賺了?”

  呂唯立不做聲,臉上仍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不用吃驚,我也沒那麽大方,我雖不殺你,打還是免不了的,挨完打,你想去哪去哪,隻再別來擾我清淨!”詹沛說著打開壁龕,取出一支長鞭,執鞭走近囚犯,又道,“這回弋州楊家行刺我之事,如你所願,定國公算在了楹娘頭上,等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楹娘既為楊家擔了罪過,你再背地裏咒罵汙蔑楹娘,給我聽到,可別怪我不客氣。”


  “那三顆痣……”呂唯立答非所問,卻說中詹沛正想要問的,“尊夫人寄居楊府時,我趁職務之便,曾偷窺她沐浴。我偷看錯在先,以此栽贓尊夫人又錯在後,如今說開,望你們夫妻早些消弭嫌隙。”


  詹沛怎麽也沒想到竟是如此簡單的答案,苦笑道:“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麽,不過這一節,我是想破了頭也沒想明白,還當是你花言巧語引她自己說出來的。那麽……好看嗎?”


  呂唯立聞言一愣,眼前又浮現出那晚看到的香豔場麵,不覺傻笑道:“好看,”話剛出口就知道不對,連忙改口,“不好看。”說完又發覺更不對。


  “咳,你耍我耍得也差不多了,少說兩句,趕緊打吧。”呂唯立垂頭喪氣道,“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心平氣和地讓你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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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處理完呂唯立的事,詹沛心中輕鬆不少,早早便回了家。春風滿麵地走近臥房,心情大好的詹沛忽起了童心,想嚇嚇屋裏的妻兒,便輕手輕腳地躡步走近,漸漸聽到從內室中不斷傳出的人聲。


  那是鄭楹和陌如主仆倆在談話。


  “夫人,奴婢十三歲就受周夫人之命服侍您,從您回到蘿澤開始,直到如今,已五年,自問也沒做錯什麽,您為何忽然要趕我出去?”


  “我哪裏是要趕你,你已不小了,女大當嫁……”


  “夫人像我這般大的時候,不是也還未嫁?”陌如打斷主人,言辭懇切。


  卻聽鄭楹溫柔而堅決道:“我生平遭憂,自是另當別論,你風平浪靜的,不能不嫁人。”


  陌如素日溫婉嬌柔,今日卻一反常態,也不怕衝撞主人,流淚固辭道:“不是奴婢欺負夫人良善,陌如雖是婢子,幸而遇到的都是好主人,從沒聽過一聲罵,放縱到如今,不遇事則罷,遇了事,自是會有些脾性,夫人有夫人的主意,而陌如隻有一句話——除非我死,否則絕不離開詹府。”


  鄭楹聽了這話,也拿出幾分顏色:“那我也隻一句話,你將我密見呂唯立之事泄露給將軍,我自不容你。”


  陌如驀地抬頭,以手指天:“陌如發誓,一個字都沒有泄露過!”


  鄭楹隻搖了搖頭,一臉漠然。


  “夫人不冤枉我,我尚且不走,何況夫人冤枉了我,若我肯走,豈不更顯我心虛了!”


  鄭楹也依舊堅持道:“我們主仆倆真一模一樣,不遇事則罷,遇事時都連命也不顧。你該知道,我今也遇上些事,所以素日再怎麽好說話,如今可絕不容他的人監視我。你就當行行好,就算是我冤枉了你,隻為我能心安,你也請走吧,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

  主人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陌如已泣不成聲,竟依然搖頭固辭!

  鄭楹終於瞧出點異樣,問道:“你是……不舍將軍吧?”


  陌如跪在地上,並不答話,隻低頭哀哀啜泣,漸漸化為悲號。


  “那你覺得,我算是小氣的,還是算大度的?”鄭楹笑問。


  “夫人算小氣的。”


  鄭楹噗嗤一笑,對自己這十二分實誠的婢子多了幾分憐愛,繼而斂了笑意,強硬道:“不錯,隻要我在這裏一天,哪怕我們夫妻再怎麽不睦,我也斷不容你,或其他女人服侍將軍,那麽現在,你同意走了麽?”


  陌如並不改口,立即回應:“陌如不走,陌如什麽也不要,夫人若顧惜奴婢這條賤命,就請再勿趕奴婢走了。”


  鄭楹以手托額正頭疼無奈,忽聽到仿佛是丈夫的腳步聲。陌如連忙拭去眼淚,見男主人進來,又連忙低著頭起身施禮。詹沛衝陌如點了點頭,令其回避。


  陌如出去後,詹沛坐在妻子身旁,故作洋洋得意狀,小聲誆騙道:“呂唯立死了。”


  鄭楹自苦肉計敗露之後,雖仍對丈夫懷怨,麵上終歸還過得去,聽到丈夫帶著挑釁的知會,也不過輕聲嗔道:“你是想說我這主謀也該死?”


  “別瞎想,我並無此意,”詹沛連忙澄清,“他死,是因他昨夜竟敢刺殺我。這就叫自取滅亡——本來我隻是想把他捉了打一頓為你出氣。他以為我要殺他,不知死活處處與我為敵,才有今天。”


  “為我出氣?”鄭楹一臉茫然不解。


  “他不是覬覦你美色,還差點……”


  “你怎連這都知道?”鄭楹驚異發問,“陌如她,並沒有進宅子啊。”


  “你以為是陌如將你賣了?不是陌如,她跟進去怎可能不被呂唯立發現——我另派了高手跟你。”


  鄭楹聽了這話,懊悔自己錯怪了忠心的使女,頓了頓,對丈夫道:“你倒實誠。是哪位高手,跟得一點痕跡也沒有。”


  “這有什麽,武官裏有這本事的比比皆是。”


  聽詹沛不肯明說是何人,鄭楹也知趣緘口。


  詹沛晚來胃口甚佳,叫人上了夜宵,鄭楹也陪著吃了兩口。吃罷,夫妻兩人更衣洗漱,準備就寢時,詹沛忽不知死活笑問道:“你既懷疑陌如,那你可把她怎麽樣了?”


  “明知故問,她剛才不還好好地在這屋子裏?你這般惦念關照她,幹脆納了她唄。”


  詹沛一聽,哈哈大笑——方才當著陌如,她可不是這麽說的,此時當著自己卻要故作大方,做出賢良淑德的姿態。


  女子不明所以,聽聞笑聲,臉上陰氣一現:“喲,聽見我許你納陌如,就這麽高興?”


  詹沛連忙止住笑。


  鄭楹若有所思,白了丈夫一眼,幽幽啟口道:“如此說來,究其根源,呂唯立的死,我也脫不了幹係……想來,他除了好色,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之人。”


  詹沛見妻子一臉凝重,便道出實情:“放心吧,沒死。不過是打了一頓,趕回弋州老家去了,你就不用惦念了。你怕我惦記陌如,我也怕你惦記別人不是?”詹沛心情大好,又開起了玩笑。

  “我惦念誰了?”


  “說反了說反了,是我怕別人惦記你還不行嗎?”詹沛賠笑道。


  鄭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另問道:“說正經的,七月七那件事,你沒把我捅出去給定國公知道吧?”鄭楹雖是在“說正經的”,其實心裏確信丈夫絕不可能捅出自己,臉色語調也都一如往常的平緩輕柔。


  “放心吧。”詹沛隨口草草帶過,原本滿是笑意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陰雲。


  鄭楹並未察覺丈夫臉色有變,也就決然想不到,丈夫豈止是捅出了自己,還懷揣別的目的,當著周知行的麵,另設計了一個更重的罪名扣在了自己頭上。


  忽然間燭火暗淡下去,鄭楹執了剪刀想要走去剪燭,忽被詹沛從後抱住:“我想再要一個孩子,自他出生就好好陪著他、教養他。”


  女子隻容丈夫抱了片刻,便抽身而出走向燭台,邊走邊道:“許是我們近來怨隙太多,上天不願降子吧。”


  “不是上天不願降子,是你不肯要——每到那幾天你就變著法地抗拒我,我就算是傻子也瞧得出你什麽意思。”


  “我是覺得……”鄭楹背對丈夫,幽幽說道,“心境不寧,積鬱在心,不宜有孕。”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是要等到那一天,我也一起等著就是了。你再信我一次,真的不遠了。”


  對於丈夫的話,鄭楹毫無回應,不但不覺得激動,也幾乎全然不再相信。


  “我不是以此要挾你,再說了,你實在想要孩子,隻管納妾……”


  再次聽到妻子表裏不一的言論,詹沛卻已無心嬉笑:“大仇未報,當年我連娶你時都覺愧對先王,哪裏敢有納妾的心思。”


  “嘖嘖嘖……”鄭楹露出並不愉悅的笑意,嘲道,“我是真佩服你這說漂亮話的本事。這才幾個字,既表了忠心,又消了我的醋意,也給將來納妾留了餘地。”


  詹沛一愣,叫屈連連:?“分明是脫口而出的話,怎麽到你嘴裏就成了設計好的了?我在你眼裏就那麽圓滑?”


  “我是越來越了解你了。”鄭楹似乎答非所問。


  “了解我什麽?”


  鄭楹沒由來地心頭一苦,轉身看著丈夫,尖刻道:“有一種壞人,就是你這種,壞藏的很深,無人發覺,甚至騙過自己,自己都不曾發覺。我固然蠢笨,除了私殺囚犯以外,沒能耐摘出你別的過錯,不過我心裏還是有些微妙直覺的——你從根上並不是什麽善茬。”說完繼續盯視著丈夫。


  詹沛眼神一閃——果然這世上有些事是玄妙不可言,自己白日裏才做下些不利於妻子的事,夜間妻子就似得了什麽感應一般,吐出這些莫名其妙的刺人的話。


  詹沛被妻子的盯視弄得極不自在,忙生硬一笑:“這才好了幾天,又開始說話帶刺了。好在我今日了了一樁糟心事,興致不錯,就不跟你計較了。”說完上前,一口吹滅了妻子手下的燈燭。


  仿佛隻有在看不到彼此麵目的黑暗中,他才能感受到片刻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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