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仇人見麵
霞明臨近弋州,又是以弋州軍為主力所攻陷,便由弋州駐守布防。礎州軍隻稍做休整,八天後,詹沛即率部開拔,回歸礎州本營。
行至蘿澤,詹沛令部下駐紮城外,自己則與幾名隨從帶著馮廣略來到鄭楹暫住的宅邸。
鄭楹聽聞詹沛忽然造訪,驚喜萬分,慌忙打扮了一通就匆匆趕去正堂相見。見麵後沒聊幾句,詹沛便說明了來意,又囑咐一番後,下令帶馮廣略進來與鄭楹詳談,自己則出了屋子在外等候。鄭楹還沒緩過神來,屋裏又隻剩下自己一人。女子臉上閃過一瞬的失落,輕輕歎出口氣,稍側過身子,隔窗望著詹沛緩步行至前麵廊下。
不管他來是為何,能見一麵總是好的,鄭楹在心中暗暗想著,癡癡看向不近不遠處的那個身影,不覺又露出笑意。
很快,帶著枷鎖的馮廣略被押了進來,用鎖鐐拴在柱上。
看到來人,鄭楹直了直身子,下意識地想起身,旋即又泰然自若地坐定,矜傲地直視曾經的未婚夫,也是今日的仇人。
馮廣略見鄭楹不僅毫無愧悔,反而十分倨傲,心中燃起邪火,冷冷罵道:“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
“少廢話!你有話問我,就趕緊問。”鄭楹也露出少見的冷厲之色。
“我偏要先罵完再問。”馮廣略擺出桀驁不馴的架勢,跳腳狂罵了好一通。
鄭楹一邊聽著,一邊心想,這人比詹濟之隻小兩歲不到,言行做派竟差這麽多,不由對馮廣略心生鄙夷,便更懶於理會他的謾罵。
鄭楹越是不回嘴,馮廣略越是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絲毫不解氣,還想往下罵時,卻聽鄭楹催促道:“現在可以問了吧?不問我可出去了。”
馮廣略隻得壓下怒火,問道:“他們都說與你無關,可當年你若不是存著害人之心,為何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去假山?”
“有什麽好奇怪的,案後,我便常做噩夢,驚醒後心慌氣悶,必得出去走走才能舒緩些。”
“那……那個殺手為何不殺你,還將你救走?”
“他說,本來也是要殺我的,見我同他女兒差不多大,起了惻隱之心,得手後聽見有人過來,怕我背上嫌疑還是難逃一死,便將我帶離,還給了我不少錢,叫我避走他鄉討生活。”
“那他為何要殺我父親?”
“這個我也曾問過他,他不說,還叫我不要多問。”
馮廣略挑不出錯,冷哼一聲,道:“你倒撇的一幹二淨,可我聽說正是你散布謠言說我爹是內應。”
“不是我。我從未懷疑過他,是鄭巒散布謠言,好栽贓我們濫殺無辜。聽者以訛傳訛,時間久了,成了糊塗賬,更查不出源頭,三人成虎,都當源頭真的在我。”
鄭楹被詹沛囑咐後有所準備,麵對一連串的問題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然而馮廣略下一個疑問卻令她始料未及———
“那你為何騙我爹說你弟弟鄭樟入宮了?”
“你說什麽?我騙你爹什麽了?”
原來,鄭楹幾年間早忘卻了這檔子事,聽到此問如墜雲中。馮廣略便把多年前她和馮旻那番對話敷演了一遍,鄭楹這才想起個大概。
“那你現在可以解釋了吧,我爹問你可願接鄭樟前來時,你為何撒謊說鄭樟已進宮了?”
鄭楹語塞,半天一動不動。馮廣略臉上表情逐漸猙獰,本來已經動搖的心再度堅決起來,他怒視鄭楹,逼問道:“你倒是說啊,鄭二娘!”
鄭楹無力自辯,依舊噤聲。馮廣略哈地大笑一聲,怒罵道:“假的,可見全是假的!全是你胡編亂造的!”
鄭楹被戳穿,氣勢上瞬間落於下風,被暴躁的男子一個勁逼問,心中焦躁不已——詹沛交待的事情,自己怕是做不到了。
慌亂之下,鄭楹蹭地起身就朝門口走去,想找詹沛來補救,忽聽身後男子又喝道:“就是你們,是你夥同詹沛,殺了我父親!”
“不!”鄭楹轉身,走回到馮廣略跟前,斬釘截鐵道,“沒錯,我是想殺你父親,但真的不關詹濟之的事。他甚至為此責罵過我,說我不該輕舉……”
“少胡說八道裝模作樣了!自作聰明想耍我?看看,三兩下就被我問得原形畢露了吧!”馮廣略說完,得意洋洋地大笑不止,幾近癲狂,“你們兩個就是凶手!我算看清了,你跟詹沛實乃礎州第一等的偽善之人!!”馮廣略一邊說著,一邊把鐐銬掙得鏘鏘作響。
詹沛在外聽到動靜,正往回走準備進屋,鄭楹卻先一腳邁出屋子,幾乎撞個正著。
“我怕是說錯話了……”女子一見詹沛便淚水漣漣,將方才屋內詳情一一講明,又一臉擔憂問道,“怎麽辦,他現在該是死都不肯留下了。我是不是誤了你的大事?”
“能有什麽大事,一個俘虜而已。”詹沛連忙笑著安慰女子,“我請你盡力說服他留下,不過是有些擔心罷了——他與我新仇舊恨的,卻得以毫發無傷地回去,以鄭巒為人,也不知會如何對待他。”
鄭楹聽了,長舒一口氣,嗔怨道:“我當什麽大事呢,就為這個,把我嚇得不淺。既如此,剩下的我就不管了。”
“楹娘,我想,不如再勸勸……”
“不勸。”鄭楹猛然抬頭,一口回絕,“他是馮旻之子,我再不想多看他一眼!他要回去就由他去,是生是死不關我事!”
詹沛被鄭楹冷若冰霜的口氣嚇了一跳,勸道:“楹娘,你平日裏什麽都好,可是一涉及案子,就有些不清醒。”
“不然呢,我應該對仇人怎樣?”
“對仇人當然要斬盡殺絕,可馮伯淵與你卻是無冤無仇。”
一旦提起滅門之夜,鄭楹心頭立時恨意肆虐,當著詹沛也不肯退讓:“馮旻造孽致我一家滅門,我捎帶恨上他兒子,已是便宜他們了。”
“馮旻已死,還是死在你眼前,也該解氣了,事過境遷,何苦再遷怒於他的兒子呢?恨一兩個已足夠辛苦,連帶其家人一並恨上,不覺得更煎熬嗎?”
“濟之,你不必說了,這也不是你三言兩語可以開解的。”
詹沛看她不肯鬆動,歎口氣道:“你恨別人倒也罷了,阿略卻不是你該恨的。殿下當初擇阿略做未來女婿不是沒有道理,我同那一幫子弟都很熟,我看得出,他是那其中人品最一流的,是這世間少有的純善至真之人,我認識的人裏,再沒比他更憨厚實誠的了……”
“純善?”鄭楹露出滑稽的表情,“你就算沒見著他方才的樣子,也該聽出來了吧?”
“他恨透了你我,要怒罵,要宣泄,逼急了一刻也忍不了,率真坦直之人都是如此,你當初對馮旻不也是一樣?”
鄭楹並不感到信服,卻沉默下去,又聽詹沛繼續勸說道:“他是個實心腸的老好人,偏命運捉弄,落到這步田地,實在可憐。這些年來,他想必一直以為是自己輕信於你而害父親慘死,心裏過不去,更因此仇視你我,不肯歸降,回去又生死難料,就算保得住性命,等他或早或晚得知真相,得知鄭巒才是他真正的仇人時,免不了要再經受一次痛悔,又是一道坎。他已這般不幸,你手裏握有他的一線生機,隻因他是馮旻之子,便不肯施救,未免有些絕情。”
說話間,屋裏的俘虜一直在恣情辱罵鄭詹二人。鄭楹起初雖心煩氣躁,聽完這番話,不由對馮廣略的際遇生出了幾分同情,恨惱也消下大半,便耐著性子進屋,開始了第二輪的勸說。
“伯淵,你硬要把帳算我頭上,我也不覺得冤枉,因為我的確懷著殺你爹的心,不過你爹更不冤枉,因為他確是奸細。最冤枉的還要數詹濟之,他跟你爹的死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主謀還逍遙於世,以他的城府,不可能像我一樣沉不住氣去打草驚蛇。你爹是死於鄭巒之手,你要恨該恨他才是。”
“你別替他狡辯!你口口聲聲說我爹是內應,證據呢?”
鄭楹於是將廚房老婦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哼,又是已死之人,知道什麽叫死無對證嗎!”馮廣略不屑道。
詹沛此時也進到屋裏,心平氣和地表示願意把一切從頭到尾細說給馮廣略,隻希望他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馮廣略卻毫不留情拒絕道:“我不聽你說,你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讓鄭二娘說!”
鄭楹便將一切來龍去脈,從刺青到口供、再到聖旨、最後到刺殺馮旻,全部如實講述給馮廣略。馮廣略再次聽出蹊蹺:“你下手時,竟巧遇別的殺手,這不可能——必定是提前串通好的!”
鄭楹平靜解釋道:“你父親白日夜裏常有仆人姬妾作陪,我無法下手,那晚他延客飲宴至深夜後,一人獨行回房,便是那幾天裏他唯一的一次單獨出現,我當然不能坐失良機;那殺手應是不願傷及無辜,便也擇了此機下手,這便撞上了。”
馮廣略一聽便哂笑道:“不願傷及無辜?這般宅心仁厚,還當什麽殺手。你別費心找這些牽強借口了,那等的離奇巧遇和順手搭救,怎麽聽都是跟你同夥之人所為。”
“才不是,你別冤枉好人!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開竅?”鄭楹開始急躁。
“你倒是挺開竅啊,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口齒不但伶俐了許多,瞎編的借口也挺能唬人。我看,都是詹沛教你的吧。”
“詹濟之要講,你不聽他講;我講,你又疑心是他教的,你簡直……”
“你們沆瀣一氣,殺了我爹還不夠,還倒潑髒水,你們這又算什麽?”
“不是汙蔑!”
……
於是原本的勸解很快變成了罵戰,而馮廣略很快發現,隻要扯上詹沛就能很快激怒鄭楹,幾次三番下來,屢試不爽,又想起鄭楹最愛矜持,便往男女之情上去扯:“你口口聲聲不許我汙蔑詹沛,這麽護著他,莫非你對他……”
詹沛在一旁聽著兩人拌嘴,一直不作理會,然而聽到這句,也禁不住饒有興致地想聽聽看鄭楹會如何應對這一尷尬質疑。
可憐鄭楹缺口舌之利,被這麽一激,一句話也說不出,漲紅了臉,喘著粗氣停頓許久,才又高聲辯道:“不、不是我護著詹沛,他真的沒有殺你爹!真的冤枉!你不信就想一想,我都不為自己脫罪,為何偏偏隻費盡唇舌百般為他辯白?我何苦來?”
詹沛聽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走去一邊,遠離了罵戰。
“你何苦來?當然是因為對他芳心暗許咯。春心萌動,壓都壓不住吧,哈……”正如詹沛所料,馮廣略一把揪住了話把兒,諷得酣暢淋漓。
鄭楹本是為自己辯解,不料反送給對方一個絕佳突破口,登時惱羞成怒。
性子一旦上來,鄭楹開始露出跋扈天性,暴跳如雷地衝上前要揍馮廣略。馮廣略拿枷鎖左右格擋,是以鄭楹好幾下隻打在枷板上。
鄭楹見打不著,正在懊惱,忽又想起詹沛方才的反應,氣鼓鼓地扭頭去看詹沛此刻是何神情。見詹沛背朝自己,肩膀聳動,似乎在笑,女子的臉一下憋漲成豬肝色,蹲地掩麵,終於氣哭。
“還掩飾什麽?之前怎麽罵你你都不理,才說他一句,你就跳腳了。”馮廣略早已在這場罵戰中反敗為勝,見詹沛似乎要出麵勸架,便搶著又補了一輪攻勢,大覺解氣。
鄭楹猛然站起道:“好,算你牙尖嘴利,我也懶於和將死之人相爭。我本是好心希望你留下才謊稱沒有殺你父親之心,既被你發現說謊,哪怕我後來說的再沒一句假話你也不信了。要回去,那就請便!”說完又對詹沛道,“濟之,如你所見,我盡力了。”
鄭楹說完便要離開,馮廣略此時又發話了——
“你說得再像真的,不過是一麵之詞。萬侍中的話雖也無旁證,可他的話裏我還真找不到這麽大的漏洞,既沒有離奇巧合,更沒有中途改換說法。若說你們兩方中必有一方在捏造事實,換了誰都會覺得是你這一方!況且你起初還有意誆騙於我,叫我如何信你後來的話?”
“萬侍中?萬舉?原來是他的推演?”詹沛驚訝地開了腔。
馮廣略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改換話題,強硬道:“你們別枉費心機了,我隻要有一口氣在,爬也要爬回去——京城不但有我的家人,更有我今生最愛的女子。我死也要死在她身邊!”
詹沛與鄭楹雙雙啞然失笑。
“你倒是早說啊!早知如此,我們費什麽口舌!”鄭楹斥了一句,一扭頭出屋回後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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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最不願連累詹沛,剛才那番話的確隻為強調詹沛之冤,卻被讀出女兒情思,真是大大冤枉了她,這倒罷了,還扯上什麽“春心”,這對自幼矜持的鄭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丟臉,回去後又羞又惱,趴在床上久久止不住啼哭,鬱娘也哄不住,還以為有什麽大事,想起聽下人說詹沛今日過府探望,猜想是跟詹沛鬧了別扭,就到前麵去找詹沛想要問個明白。
“鬱夫人冤枉我了,還真不是我惹的她,惹她的人是阿略。”詹沛尷尬地笑著澄清道。
“阿略?馮……馮廣略?他怎麽到了這裏?”鬱娘驚問。
詹沛便將原委大略講了一遍,又道:“部眾紮營於城外,我此刻便要趕回去,拜托夫人多安慰楹娘些。”
“你既然還未走,不如去安慰她兩句再走,又花不了多少功夫,主要是啊,你說話管用。”鬱娘淺淺一笑,又道,“阿略與楹娘有舊,又比你俊不少,你不防著也就罷了,還偏叫楹娘見著他。”
詹沛笑道:“這有什麽,談公事罷了。他和楹娘兩個人幾乎一樣,在一起有什麽趣?長得再好看也不管用。”說完,便徑直去找鄭楹。
鬱娘皺眉看著年輕武官的背影,臉上寫滿疑惑,詹濟之他真的不是在故作大方嗎?
其實,在鄭楹的美貌麵前,詹沛也曾偶感自慚,對馮廣略的俊美也起過微微的嫉妒,但最終,他還是想要竭盡所能保全他們於亂世。在這世上,他見識過太多的肮髒虛偽,自己的手也並不幹淨,至於言不由衷、逢場作戲,則更是常事,而馮廣略和鄭楹卻不同,他們純良天真,恨了就殺、就罵,愛了就兩眼蓄滿深情,藏也藏不住。他欣賞他們、羨慕他們,他希望他們的這種天真換來的即便不是善報,也萬萬不能是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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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聽到腳步,就知道是詹沛來了,一扭頭背過身去,臉上又泛起紅暈。
“這有什麽,值得氣到現在?”男子先開口道。
鄭楹轉過身,氣呼呼地抬頭質問:“你若覺得沒什麽,方才何故發笑?”
“我是笑你傻兮兮的,你那不分明是挖坑給自己跳嗎?想爭口舌之勝,說話還這麽不防。”詹沛取笑道。
鄭楹聽他“落井下石”,又背轉過身,不作理會。
詹沛站在女子身後,又道:“至於我,我固然冤枉,你卻不必替我委屈。我受過的冤枉比這大百倍的也有,我也不覺得有什麽。”
“可你這次是因我蒙冤…”
“那就更沒什麽了。”詹沛難得地說話曖昧了一回。鄭楹心中一喜,轉過身來,又忍不住擔憂道:“你方才說,受過更大的冤枉?”說著,眼眶中湧上淚來。
詹沛見鄭楹對自己如此掛懷,忍不住生出想摟她進懷的衝動,卻因為當年的經曆不敢造次,便隻道:“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你不要多想,安心保重身體,多吃一些,還要好好照管阿樟,我這就要回營了。”
“哎,等等……”鄭楹見詹沛忽然要走,下意識就去挽留。
“嗯?”詹沛溫柔注視著鄭楹,等她說下去。
鄭楹猶豫半天,終於鼓起勇氣道:“你何時再來看我……我們?”
“眼下還說不準,但不會太久的。楹娘,你不要牽掛我,自己多保重。”詹沛再次囑咐道,說完久久望著鄭楹,眼裏有滿滿的不舍,然而轉身之後,便大步離去,再不回顧。
“連坐也不坐一下……”男子走出好遠,鄭楹才對著那個背影,幽幽抱怨了一句。
弋州楊府那雪中一抱之後,私底下兩人眼裏話裏、眉梢眼角都不再掩飾對彼此的深情眷戀,一切似乎都已是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