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黑市
永正十四年開春,又到交接糧草之日。此前,楊昉曾來信囑咐周知行此次務必要親自前來交接,夜裏,周知行便按約等候在庫房前。
不久,果然看得到從遠處似有馬隊駛來,及至近些,周知行定睛一看,發覺來的根本算不上什麽馬隊,隻一駕馬車,由四人護衛而已。周知行正納悶,來者已更近了,周知行再一細看,發現為首的頗為麵生,不是之前見過的運糧人首領,而是一個約莫才二十的年輕後生,且車上所載也並非麻袋,而是一個粗糙的榆木箱子。
周知行不由皺起了眉頭。馬隊行至跟前,來人跳下車,走到周知行麵前潦草行了個禮,開口便道:“這位想必就是周大帥,在下弋州節度府兵馬副使呂唯立。因此次運來的不是糧食,而是銀子,數目不小,楊大夫特命我帶人押運。”說話間,三個副手已將箱子抬進庫房。
周知行一臉疑惑看著幾人忙碌完,致謝後,便請呂唯立進庫房說話。
“敢問呂總管,為何突然變成送錢了?”
“運糧一次走幾十車,出動數百人,隊伍綿長,路又難行,一路瞻前顧後的又慢又累,翻過車死過人,上頭算了筆賬,說還不如運錢給你,你自行買糧即可。”
周知行聞言,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說罷稍作遲疑,繼而麵露難色問道,“可呂總管有所不知,這大荒之年,家家口糧尚且不足,哪有餘糧拿到市麵上賣呢?即便有,也遠不夠我這十萬人吃的。”
“知道,所以是叫你去黑市買。”
“黑市?”周知行一臉的不可思議。
而呂唯立仿佛更覺不可思議:“周大帥竟不是兩道通吃的?不曾跟黑市打過交道?”
周知行心想,老子一身正氣,何須沾惹黑市,但麵前畢竟是楊昉的人,吃人嘴短,所以隻客客氣氣回道:“的確不太熟悉,還請賜教。”
“黑市做的不就是荒年的生意嗎?趁豐年糧價賤時大肆收糧囤糧,待到荒年以高價賣出狠撈一筆,且他們有的是路子,或外麵有糧源,又有路子偷運進來,或是有私倉可大肆囤積,你隻管黑市上去買,越是荒年,越是要多少有多少,眼前不夠,他也有門路能源源不斷再給你弄來,隻要你給錢……”
周知行聽到這裏,忍不住一拍大腿,一臉無奈道:??“可不就是錢的問題,黑市那價錢怕是……我這可不是三五張嘴要吃飯,有十萬呢,都吃黑市的糧,那得花……”
“楊大夫出得起,”呂唯立冷然打斷,“今日送來的這些隻是給你當訂金使。”
“好,如此甚好,有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回去就令人查訪黑市……”
“不必了,”呂唯立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片疊起的布帛,抖開了遞給周知行,“都寫在裏麵了,人名、所在、近年糧價,你比照比照,看誰出價合適就找誰買吧。”
周知行接過,大略看了一遍,又小心翼翼折起來揣進懷裏,感慨道:“想不到楊大夫對我們礎州的黑市都這麽了如指掌。”
呂唯立當做沒聽見,看周知行似乎倒完了所有的疑問,正要告辭,卻聽周知行又開口了:“我還有一處擔心——那些人會不會不講信譽,見我們急著用糧,便坐地起價?”
“訂金不就是為防備這個嗎?到時談好價錢,給訂金,立字據,按手印,叫他們備糧。交了訂金他們還敢坐地起價,傳出去,就別想在道上混了。”
周知行聽了點點頭,稍覺放心了些,又聽呂唯立道:“方才既說到信譽,在下想不自量力奉勸大帥幾句,跟黑市上的人打交道,哪怕是天王老子也囂張不起,最好別像對楊大夫那樣不講信譽!你手裏有兵,架不住黑市上混的可都是不要命的,你若強征黑市的糧,他們一把火燒了也不給你,更不能小瞧他們的財力,他們手裏周轉的錢隻要拿出一小份兒來買凶,也夠殺你一百回的。”
呂唯立這話說的過於耿直刺耳,周知行即便有錯在先,也忍不住在臉上掛出了幾分顏色,低沉著嗓音道:“多謝賜教。”
呂唯立隨口告了辭,出去與眾同僚一起收拾車馬。周知行心裏憤憤不平,心想自己真是英雄氣短,平日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如今楊昉的一條狗都可以在自己麵前耀武揚威,自己也隻能忍著,都是缺糧給鬧的。
一行人拾掇好,準備離去,周知行忍怒出來相送。呂唯立卻又忽然跳下車,走回周知行跟前抱拳道:“方才言語衝撞大帥實非在下本意,隻因家兄曾參與運糧,不慎失足跌落山崖,我知道怪不得大帥,但心裏終是有些……大帥勿怪。”
周知行聽了,心裏一揪,忙對呂唯立拱手回禮,還沒來得及開口表哀悼,呂唯立便調頭走了。
—————————
周知行不敢耽誤,很快派人照呂唯立所言在黑市談好價並交付訂金,果不其然,二十日後楊昉便送來了足數的買糧用銀,一出手就是三萬兩。後來的幾個月間,楊昉的錢過來一次,周知行的下巴便驚掉一次——送來的數目一次比一次大,最後一算賬,竟足送來二十八萬兩銀子!即便按黑市的糧價買糧,也足夠吃一整年的。
後來,周知行派去買糧的人與黑市販子漸漸熟悉了些,無意聽到販子們提起楊昉,假意好奇,引販子多說了兩句,才得知原來楊昉自己也插手黑市生意,而且還是暴利的私鹽生意。買糧人回去立即將此情報報知周知行。
某日,周知行跟幾個心腹談罷正事,便講起聽來的情報:?“我說楊昉怎麽富成那樣,而且還對礎州地界的黑市了如指掌,原來他自己也做著販私鹽的生意,也不知坑了咱們礎州多少鹽稅銀子,這錢倒算是償還給咱們的稅銀了。”
眾人聽了,都吃了一驚,接著便紛紛議論起來——
“西南多鹽,聽說光是龔縣就有大大小小四五千處鹽井,隻怕楊昉控製的還不在少數,不然也不會這般出手闊綽,幾十萬銀子竟不當回事一樣。”?一人說道。
“這麽大的周轉,又是殺頭的生意,楊昉也真敢沾,人盡皆知也在所不惜,倒不像他素來的保守做派。”
詹沛聽了,隨口接道:?“想必,是他手下人出麵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都知道背後是他,可要想查證就難了。”詹沛說完,忽然神色一凜,似有隱憂,旋即便恢複如常。
周知行由著眾下屬議論半天,才一臉樂觀地揚聲總結道:“這種奸猾之人,咱們偏又指著他吃飯,還是好好先巴結著吧。眼下他肯兌現舊約已經謝天謝地了,共同出兵我早就不指望了。說起來,為給咱們運糧,他那邊也死了人了,算是給我們的使者償了命。咱們就朝著十年上去打,有他支持,礎州的氣數一時半會斷不了。”
饑饉之年,周知行得楊昉支撐,糧草充足,便又陸續募到四萬兵眾。永正十四年五月,周知行召集高契、詹沛、杜霄漢、郭滿等眾將領,號稱二十萬大軍,氣勢洶洶從東南兩麵夾擊突襲桃葉,經過整整三日的鏖戰,終將桃葉一舉拿下。
桃葉既收入囊中,周知行部歡欣鼓舞,士氣高昂,在城中連慶賀三天。
礎州勢態一轉為上風,楊昉立即中斷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