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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別離

  早在月初鄭楹一行出發之時,周知行已遣了使者騎快馬日夜兼程去弋州知會過楊昉,說將送鄭氏姐弟去弋州避一避。到了十月十六,楊昉大清早一聽說人到了,便立即派人到驛館將三人迎至自己府邸。


  兩位女子一下車,就被楊昉府邸的闊氣排場震住了——光是那紅漆大門就比薛王府寬了一倍有餘。進去大門放眼一望,隻見府邸之內,軒館樓閣美不勝收,雖同有風吹雨淋,而那高牆黛瓦竟似一塵不染。沿廊道遍植花木,高低錯落,典雅有度,冬月裏雖無花開,卻別有一番草木之香沁人心脾。凡目光所到之處,不但氣派勝過自家王府,更獨具弋州本地的玲瓏風骨。


  “怪道人說咱們礎州窮且民風彪悍呢,”鬱娘一邊左右遙望,一邊嘖嘖讚歎道,“從兩家的宅邸就可見一斑,王府雖不乏雄渾,卻少了些精致,又是依丘陵而建,高高低低的,走不了多遠就累得夠嗆,獐鼠蟲蛇遍地,夏天夜裏下人們連窗都不敢開,怨聲載道,大王也不管,還是王妃拿出梯己給他們弄了紗窗。”


  “我爹不講究這些,也因確實沒什麽錢,”鄭楹道,“聽娘說,爹的錢都犒賞手下文武了……”


  在十幾個侍者的引領簇擁下,鄭楹牽著弟弟進入正堂,一看到楊昉,少女的眼淚就奪眶而出,叫了聲“外公”,便領弟弟跪下同向楊昉磕頭行禮。


  楊昉趕忙上前扶起二人,撫著外孫女瘦削的臉龐,恍若見到了女兒,頓時熱淚漣漣,哽咽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又俯身捧著鄭樟的臉,慈愛地撫了撫,問道:“幾歲了?”


  “快六歲了。”鄭樟大大方方回答了老人。


  “阿樟,以後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外公,你想吃什麽想要什麽,都跟外公說,外公叫人給你買,啊。”


  楊昉安撫了姐弟倆,問候過鬱娘,又吩咐安排最上等客房招待護送之人,隨後便讓備飯,由幾個孫女陪著,為三人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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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在府門之前,十幾名護衛剛下馬便被幾個仆役引著來到府中一座華美的院落中吃喝休憩。雖說楊府的招待甚是周全,而幾天下來,除了殷勤聽喚的侍者,從無一個主人來問候哪怕一個字。


  詹沛對此倍感失落——本以為好歹能見到楊昉一麵,然而楊昉一早就探聽到風聲,得知了外孫女鄭楹謀劃刺殺未來公公之事,緊接著又收到周知行密信,周知行在信中揭露皇帝罪孽並懇請楊家收留鄭氏姐弟,然而未得楊家首肯就急吼吼令姐弟二人啟程來弋州。據此,楊昉便不難猜到,周知行勢必要同朝廷較量一番。在這個關口,精明的弋州節度使自是不願被礎州人探出己意,便幹脆對一幹護衛全部避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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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衛們休整了兩三日,十月十九這天一早便要打道回府,鄭楹和鬱娘也前來相送。


  已入冬,卯時天還未亮,瑟瑟寒風中,鄭楹裹著狐裘站在府門外,遠望詹沛在人群中拾掇行囊馬匹,心裏一萬個不舍,雖如刀割斧鑿般痛楚,麵上卻依舊冷冷的,一言不發。


  一切收拾妥當,護衛們走來向二人辭行。鄭楹和鬱娘走下台階,與眾人道了別,護衛們便準備跨馬離去,此時詹沛忽開口道:“你們先往前行,我還有幾句話跟二娘說。”

  鄭楹一聽,頓時心如鹿撞,旋即又趕緊提醒自己不可對這個男人再懷有希冀,隻因失望的滋味,她不想再多嚐一次。


  鬱娘和護衛們離去後,楊府大門前一下空蕩蕩的,隻餘詹沛鄭楹兩人。


  武官踏上台階朝女子走近,在彼此距離三階處停下,抬起頭溫柔注視著女子:?“二娘,我知道你不願離開礎州……”


  “我沒有不願離開,起初我確是覺得太冷,想走,前幾天有那樣的抱怨,是因為真走了又發覺舍不得礎州,有些後悔罷了。”


  鄭楹的心思,詹沛早已心如明鏡,聽她頑強抗辯著想維持一貫的矜持,忽覺十分可憐可愛,決定還是先不戳破,再由她矜持一會兒,於是隻眼含深意地笑道:“我明白,你怎麽想的我都明白。”


  “那你到底有什麽話要說?”


  “你放心,總有一天會接你回去的。”


  “知道了。”


  “你是不是覺得礎州不可能成功?”


  女子輕輕搖了搖頭,無力搭腔——即便是離別在即,他仍是隻說公事。


  詹沛又往前踏上一階,壓低聲音道:“薛王麾下有五六萬部眾,外加剛招募的三萬新兵,暫且算作十萬人馬,單憑這些確實不足以與鄭巒分庭抗禮,但若能得你外公襄助,或可扭轉局麵。”


  “我外公?我外公會幫周都統嗎?”


  “我們對他不盡了解,照目前來看,楊節使應是求安穩、不出頭的那種人,但也許你可以說服他,讓他肯出錢也好,出力更好……”


  鄭楹垂下眼簾,冷言道:“這是軍務,我算什麽,怎可能輪到我插嘴。”


  “不是叫你直言勸他,你可以向他訴說那晚的情形,說那狗皇帝鄭巒如何心狠手辣,以致王妃遭遇……”


  “夠了。”聽到這裏,鄭楹終於忍無可忍——臨別聽不到想聽的話也就罷了,竟然還被他逼著去自揭瘡疤。


  “這就是你說要等到了弋州再告訴我的話?就是這些,對嗎?”?女子說著,慘然淚下。


  “不錯,就是這些。”詹沛狠下心,點頭承認道,“這就是我決定告訴你鄭巒是主謀的原因所在。二娘,將士們浴血征戰,你稍盡些力,或可少死幾個弟兄,哪怕不為我們,隻為你父母大仇得報,即便隻有一絲希望也值得一試。我不相信世上有哪個父親會對女兒的死置若罔聞,楊節使嫡女慘死於鄭巒之手,他就算不願起兵為女兒討個說法,那麽我們起兵,他起碼應該願意私下以錢糧相助,畢竟兩家有共同的仇敵,我們想爭取的也合乎他的心願。”


  “但你可知我母親遭遇的是什麽……”


  “正因為我知道,”詹沛猝然打斷,繼而直視著女子驚愕的雙目,毅然說道,“所以才叫你說給你外公聽——他越是恨皇帝,於礎州就越有利,且……”武官說到這裏稍頓了頓,放柔了口氣,“且於你也越有利——他知道了鄭巒對付你母親的手段,哪裏會忍心再把你交出去,興許還會加倍補償你、疼惜你。”


  聽出了他的顧慮,鄭楹稍覺寬慰,但這距離她最最想聽的話,終究還是差著許多滋味。

  “我知道了,會照辦的。詹哥哥,你……一路順風。”鄭楹放棄希望,匆匆告了辭便轉身而去。


  “楹娘……”詹沛忽然換了稱呼。


  鄭楹愣住,卻沒有回頭,因她知道此別許是生離死別,在方才轉身之際已是淚流滿麵。


  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此事若成,先王在天之靈自得告慰;若敗,你就想想,多少人死便死了,如石子沉入水中,沒一點聲響,而你父母身後卻有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願為他拚至最後一息,這於他們來說又何嚐不是告慰呢?每當自苦時,我又不在,你就這樣開釋自己,聊慰餘生吧。”


  這番話,鄭楹再蠢也聽得出那句“我又不在”和“聊慰餘生”裏的訣別之意,更多的,她終於從詹沛幾日來近乎嘮叨的撫慰和規勸中聽出了他的牽憂,也覺出了些許深情。她心滿意足了,可然後呢?然後,就是天各一方,甚至是永訣。


  “我得了閑,會來看你的。”?詹沛說完一躍上馬,在馬上又不無深意地補充道,“等著我,至多兩三年……三年吧,至多三年,我一定來看你,若我沒來,你再……”


  鄭楹還在等他說後麵的話,忽聽打馬聲,連忙扭頭一看,詹沛已縱馬絕塵而去。


  “他是讓我……等著他?”鄭楹心裏慢慢回過味來,細品著方才聽到的話,終於破涕為笑,笑了一會兒,抬眼望向男子離開的方向,忍不住又熱淚滾落。少女就這樣呆呆立著望著,又哭又笑的,直到天色漸明,門前開始有人進進出出,才不得不強作平靜地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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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程,郭滿和詹沛落在後麵。


  “哥,我方才怕你攆不上,轉了彎後便在那裏等你。”


  “我看到了。”


  “我就是不經意朝那裏一看,看到二娘居然背對你講話。你心心念念替她報仇出氣,她仍舊處處拿架子對你不敬,真有些不識好歹。”?郭滿想起前幾天的事,此時不免有些為哥哥抱不平。


  詹沛皺皺眉頭,不解道:“怎麽會是替二娘報仇呢?報仇是先王遺令,起事更是大家所共謀之事,有沒有二娘都要起事的。”


  “你這麽毅然決然,跟她毫無關係?”郭滿臉上頗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


  “當然毫無關係,”詹沛也是一臉不可思議,不明白弟弟怎會這樣解讀自己的複仇決心,“我始終都是為了先王。是我沒本事,隻差一步,隻能眼睜睜看殿下慘死。先王死前最後一句話叫了我的名字,所以他寫的‘仇’字給我的激勵更大於旁人,我認定那是寫給我的,自是義無反顧。”


  “沒有分毫幫二娘出氣的意思嗎?”郭滿還是不信。


  “你還要我強調幾遍?”剛剛經曆離別的詹沛心緒不佳,不耐道,“公事為重,私情為輕,你當我公私不分,未免也太小看我了。行伍之人,令行禁止即可,不能也不該顧慮別的。”


  郭滿聽他煩躁,不敢多問,隻說道:“想不到你竟沒一點私心的。”


  “私心倒是有的。”詹沛很快地平複了心情,對弟弟坦白道,“我不拿私情幹涉公事,不代表事成後我連回報和嘉獎也不想要,二娘就是我想得到的所有回報中最重要的一樣,但她不是起因,一點都不是,現在明白了麽?”

  郭滿乍一聽覺得有理,再一想又有了新的質疑:“可很多人做一件事不就是為了最後的報償嗎,這報償既是結果,也是原因。”


  “不一樣的,”詹沛果斷搖頭否認道,“我跟你打個比方:有個惡霸欺壓鄉鄰無惡不作,你路見不平想一刀殺了那人。在下手前,你知道你這樣做不隻能鏟除惡人,還能贏得一個懲惡揚善的美名。你早想得一個這樣的美名,但卻決不會為美名去殺人,殺人始終隻是因為憤恨,即便最終得不著美名,也還是會拚盡全力拚殺,雖心願未償,心有不甘,但為解心中不平,不落好也認了。”


  郭滿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詹沛繼續道:“我欽佩那些隻施恩德卻不圖回報、毫無私心雜念之人,可我做不到,我有私心,也想要回報,官爵也好二娘也好,我都想要,我也覺得自己配得上。”


  “明白了,”郭滿看著哥哥,笑著總結道,“你不會因私廢公,但也不願因公忘私。”


  “正是這個意思。”


  “可二娘對你有意嗎?”


  “有。”


  “喲,這麽肯定?”


  “她不善隱藏心思。”


  “那你剛剛是跟她挑明了吧?”?郭滿傾過身子,小聲探問道。


  “我必須挑明,”詹沛坦然答道,“我既有這麽個私心,且她也對我有意,那麽若我能活下來,自然不希望再見到她時她已守孝期滿嫁作人婦,再者,也算是給她個盼頭吧。”


  郭滿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什麽,再次湊近兄長,用更小的聲音說道:“可還有一件事,哥,你不能不仔細……”


  此時離騎行在前麵的護衛越來越近,詹沛也不由壓低了聲音:“爹的事情,是詹家對不起薛王,所以更應好好陣前效力,一來為主報仇雪恨,二來也彌補些爹的過錯,既是盡忠也是盡孝。”


  “我是說,你就不怕二娘知道?”


  “那就不讓她知道。”


  “可你在二娘麵前,心裏就沒一點愧疚嗎?”


  詹沛長歎一聲,沒有作答。哪能沒有愧疚呢?可這愧疚並不使他想逃避鄭楹,相反的,他對這個女子一直就有的憐惜、情愛、渴望,再加上這後來生出的愧疚,種種情愫糾在一起,讓他更一心想要彌補她,守護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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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楹回到屋裏,回想著方才的離別,心裏是高興一陣難過一陣,索性先恣情哭了一場,之後又想起詹沛所說的起兵之事,對此,她原本不抱一丁點希望,但詹沛目光炯炯,擲地有聲,令她也不由自主地開始熱血澎湃,憧憬在不久的將來手刃仇人的場景。詹沛以前一直讓她從長計議,她便以為父親的部下隻是把“報仇”二字放在嘴上而已,想不到真到了動手的時候竟如此果決神速。


  心潮澎湃之下,鄭楹決定盡快去跟外公“訴苦”,雖然這是她不願觸及的痛處,但隻要是詹沛希望她做的,她都會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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