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情起
周知行見詹沛攜王女歸來,懸了許久的心終於落了地,喜得幾乎流下淚來。因鄭楹身背不少秘密,周知行便在自己府上擺酒,秘密為二人接風洗塵。
周知行見兩人一道回來,正對得上之前聽到的那些傳言,幾次欲相問,看鄭楹消瘦疲倦,最終也沒忍心開口。畢竟,真相如何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傳言是真是假,他都不會把鄭氏姐弟交到那黑心腸的皇帝手裏去。
鄭楹走後,周知行才向詹沛問起,詹沛遂一五一十將實情告知上司。周知行聽了,後怕不已,對鄭楹的自作主張大為不滿,因鄭楹不在,便對著詹沛傾倒了一通抱怨,又將聖旨拿給他看。
詹沛看完聖旨很是吃驚,他想到過皇帝會往鄭楹頭上懷疑,但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動作。
“不能把二娘給他們!”詹沛看完聖旨,把結論說得斬釘截鐵。
“還用你交代?”?周知行白了下屬一眼,稍帶不滿道。
詹沛尷尬一笑——自己一著急竟忘了頂頭上司也早知皇帝的真麵。
周知行走去關了窗戶,低聲說道:“且不提咱們有保護遺孤之責,就算為了咱們自己也不能把二娘給他們——二娘一去,他們想要什麽證詞會不得?到時候隻說是二娘親口說的,讓咱們坐實濫殺命官、目無王法、張狂犯上之罪,這帽子一戴,他再想對咱們做點什麽就不愁師出無名了。”
詹沛點點頭,認同道:“如您所言,咱們若把人交上去,他們可得‘供詞’,若不交上去他們亦可繼續指咱們藏匿挾持遺孤——這旨意意在針對在背後護持之人。”
“也就是咱們。”
“正是。”詹沛附和著,雙手把聖旨遞回上司手中。
周知行拎著聖旨走向燭台,用火苗將絲絹點燃,火光映亮了他滿是滄桑的臉,詹沛便得以將上司一臉的不屑看得一清二楚。他原本還拿不準上司有無反抗之心,看樣子是八九不離十了,而且,十年來看著自己一點點長大的上司似乎並沒有因之前囚犯的事減少對自己的信任,對此,詹沛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周知行當晚敷衍了事地上書天子,奏折中寫自己派大批人手搜尋,迄今為止仍一無所獲,伏請寬限數月,一旦尋得定即刻護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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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回到卻塵庵,一下馬車便往三人同住的屋舍飛奔,進門就看見弟弟阿樟還在扒拉晚飯,鬱娘則在一旁的燈下做著針線。
鄭樟一看見姐姐,哇得一聲就哭了,擱下碗筷跑來問姐姐為何不見了許久。鄭楹抱著弟弟哭作一團,暗暗發誓再不離開弟弟。鬱娘懷著怨氣,沒搭理鄭楹,繼續忙手裏的活計,隻是偶爾拭淚。
夜裏,鄭楹哄弟弟睡下後,便去找鬱娘陪不是。鬱娘裝了會兒怒,不久便展露笑顏:“我原以為你再怎麽想殺馮旻,也就心裏想想,沒想到你真有這麽大的主意。”
“鬱姨,你怎知我是去殺馮旻了?”鄭楹問道。
“你若不是去涉險,怎麽可能連阿樟也不管,自己一人跑了?還走得偷偷摸摸的,還有你平時一提起馮旻就瘋瘋癲癲的樣子,我一看信就猜到了。”
鄭楹於是把泠州的經曆告訴給了鬱娘,鬱娘聽了更覺得詹沛是個可靠之人,揚眉笑道:“在這尼姑庵藏著總不是長久之計,我覺得……詹濟之挺不錯的,你說呢?”
“啊?我……”鄭楹羞紅了臉,低下頭繼續幫鬱娘做針線。
“我猜猜,這事你有心卻又說不出口,要不……我去替你說?”
“別!”鄭楹急忙打斷,“你別忘了,我們倆可都在居著喪呢,這時候哪好談什麽嫁娶之事啊。”鄭楹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頭埋得更低,拚命想掩蓋住臉上的通紅一片——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詹沛的情誼不知何時已變了滋味。
“喲,我都還沒敢言明是‘嫁娶之事’呢,你倒先直說了,行了,我更知道你的心思了。我知道你們都在服孝,隻是隨口一提罷了,自然是等喪期服滿了再行你的‘娶嫁之事’,到那時我就輕鬆咯。”
鄭楹聽鬱娘打趣自己,有口難辯,羞惱地嗔了句“討人嫌”就出屋外洗漱去了。
夜裏,鄭楹躺在床上,照舊先追憶母親,忽又想起鬱娘的提議,想著想著,竟回憶起那個最應該被忘記的晚上,這一旦想起,思緒就如脫韁的野馬,心中一遍遍清晰地重現出那晚在客店中發生的一切。她曾一度因此而鄙夷詹沛的不孝,如今自己竟因此思春了,而且與詹沛相比,她豈止是熱孝在身,更背負著滅門之仇,可即便這樣,她也還是思春了。
這晚,鄭楹在入睡之際,眼前終於沒有再浮現出母親的血色身軀,恍惚中隻覺是在詹沛有力的臂彎中安然入眠。自劫難發生之日起,她從未有一夜睡得這般香甜過。
次日經過觀音殿時,鄭楹雖不怎麽信佛,看到觀音寶相莊嚴還是不由上前跪下,祈禱母親往生極樂,忽然間思緒又不受控地想起那天的事。肅穆神像當前,鄭楹再不能原諒自己,抬手就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之後繼續默頌祝禱,可沒多久又想到風花雪月上,接著揚手又是一耳光抽在臉上。
兩個路過的小尼姑看到了這一幕。
“這位施主莫不是個瘋子吧?”一個小尼姑驚道。
“誰知道呢,先是哭著求師太收留,師太好心收留了她,沒幾天又跑了,連弟弟也不要了,一連消失許多天,再回來就成了這副樣子,也不知在外經曆了什麽。”?另一個道。
“唉,所以說啊,出家也有出家的好,沒有外麵那麽多人事,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