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婦
“淄衣侍?!”
西營都統周知行看到詹沛呈上的囚犯口供,驚出一身冷汗——這供詞一出,可是直指天子,非同小可。
“是。”詹沛立於下首,恭敬俯首道。
“那實際經辦此事者是何人,你沒問嗎?”
“說是聖上親自……”詹沛頭一次在嚴厲的上司麵前說謊,難以自控地支吾起來。
“聖上親力親為?兩個都這麽說?”?周知行一臉的不可思議。
“是。”詹沛再次肯定道,頭卻幾乎垂到了胸口,“屬下以為,倒也可信——薛王畢竟是聖上親弟、一方藩王,茲事體大,聖上也許是不願有太多人知情,也許是信不過那些臣屬……”
周知行仍覺蹊蹺,不甘心道:“看好那兩個囚犯,改天我親自去審。”
詹沛一聽,連忙跪下叩首:“周都統,是……是屬下失職,用刑失度,兩個囚犯俱已……身亡。請都統領治罪。”
“什麽?都死了?而你還拿到了供詞?也就是說,招認後緊跟著就死了?”周知行愈覺不可思議,尖刻諷道,“你這用刑之度非但不失,倒是拿捏得精妙得很呐。”
詹沛冷汗直冒,勉強辯白道:“屬下該死,那人一招供,屬下急於寫供詞,對供詞,一來二去的,忘了照管他,再想起時……一看,人已經血枯而亡了。”
“不是有兩個嗎,另一個呢?”
“另一邊……也是……”
“也是一樣?哈!”周知行一臉滑稽,冷冷嗤笑,笑罷,臉色便乍然陰森起來。
“是。”事到如今,詹沛隻能硬著頭皮死不鬆口。
“巧,巧的很!”周知行說著把供詞往案上一扔,冷哼一聲,斥道:“下去吧!誒等等,這口供,我自會跟府務上有司商量,你對誰都不可泄露!”
詹沛忙拱手稱是,恭恭敬敬退出書房,走出老遠才回過神,伸手抹去了額角上滲出的細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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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滿睡醒後就來到詹沛營舍等候,看到哥哥回來,趕緊起身上前問道:“哥,周都統怎麽說?”
“我今天,算是把一輩子的謊都說完了。”詹沛答非所問,頹喪地坐在案邊,以手托額,顯得疲憊不堪。
郭滿猜測應是沒有大礙,不由輕拍胸口笑道:“萬幸是咱弟兄倆審,要是換了別人審……我可想都不敢想!”
詹沛不作回應——他還未從父親牽扯其中的震驚中走脫出來,此刻又多了對自己失信於上司的擔心。
“要不,回去問問父親究竟是怎麽回事?”心大的郭滿提議道。
“不可,周都統剛已經信不過我們了,若偏此時告假離開,不是自取嫌疑嗎?況且………”詹沛停頓在這裏,沒有說下去。他不肯走,最主要的,還是因放心不下王府兩位少主人——萬一恰在他離去後來了旨意,接走兩位少主人進宮“撫養”,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自己雖人微言輕,但也許是三個知情人中唯一一個願為鄭氏姐弟拚卻性命之人。強權麵前,他相信自己甚至比周知行更能堅定不移地護持兩位少主人,所以,在這個關口上,他決不能走。
詹沛想著想著,慢慢閉上眼睛。他一向精力充沛,今日終於嚐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
郭滿並未過多在意哥哥的疲憊,也沒有太為父親牽扯其中之事縈懷,倒是更好奇哥哥逼供的手段,問道:“哥,趁你去西營這當兒,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你跟那倒黴鬼說的那一大番話,什麽曹秀是死你是活,曹秀招認你頂缸之類的,就足夠引他招供了,又何必費前麵那些事呢。”
詹沛抬起頭,認真對弟弟解釋道:“現在看來是沒必要,但在那之前,我可不知他們交情如何,萬一他們如你我一般彼此默契、堅信對方是重情重義之人,那我就算說一大車話也未必哄得住,所以前麵玩的那些把戲,不過是為了讓他們親眼看到對方的自私,離間過之後,再騙他說同夥已招認時,他才會輕易相信。”
“可你想沒想過,”郭滿追問,“要是離間不成,比如那曹秀頭一問就不答,以後倆人都不作答,你這遊戲不就玩不下去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詹沛聳聳肩膀,回應道:“那就算玩砸咯,還能怎樣,無非再照老規矩諸般酷刑輪番上。這就是個玩弄人心的小把戲,試試總無妨的,成就成,不成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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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楹從詹沛口中確認了下毒之事後,次日就來到護衛營廚房,想找些蛛絲馬跡,竟意外訪查到一位廚娘的老母親不知為何竟得以幸免於難。
其實,內府和護衛上早已來人詢問過老婦人,隻是很快便放棄了——這老婦人已糊塗多年,幾天前女兒在那次劫難中遇害後,更是半死不活,不管誰叫都不應,要不是兩三個好心人輪流來喂飯擦洗,這老婦人恐怕女兒死後第二天就跟著去了。鄭楹見老婦人這樣的光景,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麽來,但仍懷著一線希望,將其帶回自己剛搬去的蒹葭閣,每天親自和鬱娘一起照顧可憐的老人。
轉眼大半個月過去,老人始終毫無起色。近兩日來,年邁的病人開始水米不進,傍晚大夫來看過,說是心神耗盡,大限將至。當夜的蒹葭閣裏,鄭楹和鬱娘再也不能入眠,呆滯地坐在床邊,守著行將就木的老婦人,一言不發。
說來也怪,沒多久,病人竟睜開眼,似是清醒了些。鄭楹連忙喂進了一些水和軟和的粥,同時喊鬱娘趕緊遣人再叫大夫回來。大夫回來把過脈,說老人不過是回光返照,怕活不過明天了。
鄭楹正在為大夫的話黯然神傷,忽聽得?“英英,英英……”的呼喚聲,原來是臥榻上的老婦忽然開口。鄭楹起初還以為是在叫自己,趕緊湊上前去答應。老婦人迷迷糊糊地,直叫了十幾聲也沒有停的意思——英英是她死去女兒的乳名,這個名字,她已喚了五十多年。
“英英——死了,死,死了……”老人麵容悲痛,枯竭的眼睛裏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鄭楹這才猜到她隻是在念叨女兒。
“婆婆,您是在想您的女兒麽,她可曾說過什麽?您好好想想。”鄭楹急切地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她可曾見過什麽人,商量了什麽事……”
“嘴刁……刁,就、就餓死罷……進棺材去、吃……”老婦人似乎想起了什麽,自顧自說了些沒頭沒腦的字詞出來。
許是回光返照的緣故,老人的話一開始雖含糊難懂,不知所雲,翻來覆去幾遍之後,竟越發清晰起來。鄭楹滿懷希冀,側耳聆聽,鬱娘給過大夫酬謝,也趕來一起聽。
“她,煩……煩,氣……姓馮的,該死……折騰人、多管閑事,該死……”老人說得極慢,這句話兩個女子連蒙帶猜地竟全聽懂了。
“姓馮的?”鄭楹沉不住氣,但話一出口就被身旁女子一肘撞得趕緊閉了嘴。鬱娘蹙了眉,嚴厲地看著鄭楹,又朝身後正背對著她們收拾醫匣的大夫努了努嘴。
老婦人絮絮叨叨地,翻來覆去隻那幾個字,大差不差,弄得鄭楹心急如焚。
大夫走後,鬱娘叫鄭楹讓到一邊,自己則湊到老人耳畔,柔聲徐徐問道:“英英是誰?”
“英英……閨女……我妞妞……”老人慢吞吞囁嚅著,臉上似有笑意。
“姓馮的是誰?”鬱娘又問。
老婦人毫無反應。
鬱娘又試探兩次,都是如此,便猜測一句話裏非得有“英英”二字,老人才能聽懂,或者說,才能聽到。
“英英嫁給姓馮的?”
“我們英英……還沒嫁人呢。”
看來罵的不是女婿,鬱娘心中暗想著,立即湊近老人,沉聲急促說道:“姓馮的打了英英!”
老人一聽,頓時急得不行:“打英英?!他……他他……”
“放心,我去幫您勸,那您得先告訴我,姓馮的為何要打英英?”鬱娘問道,聲音柔和卻也不乏嚴肅——她想刺激老婦人想起來二人有何過節,致使英英咒罵姓馮的。
老婆婆糊塗的腦子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在不多的回憶裏終於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解釋——“他是……嫌髒?”
“英英是這麽說的嗎?”
“英英,英英說……英英?死了呀!”老人忽地又記起女兒已死的事,淚水沿著臉上的溝壑流下。當枯竭的雙眼流幹最後一滴淚時,老人生命也接近終結,任誰說什麽都不理,念叨了許久後,神智又歸於混沌,悠悠闔眼睡去。
“馮旻,一定是他!”沉思半晌,鄭楹忽然一臉憤恨地對鬱娘小聲說道,“婆婆所言:折騰、多管閑事、嫌廚房髒,我想來想去,無非是說一個姓馮的多管閑事跑來廚房,說廚房髒,叫廚娘們收拾,他好趁廚娘們不注意把毒加在鍋裏!父親手下姓馮的僚屬也不多,可隨意進出的隻有做內府長史的馮旻,還有,他走的可真是時候!”
鄭楹說完,蹭得起身,卻什麽也做不了,氣得在屋裏踱步。一向多話的鬱娘此時卻不發一言。
“鬱姨,你怎麽想?”鄭楹忽然發問。
“我在想婆婆像是不行了。”
鄭楹一聽,趕緊回到老人床頭,輕輕地試探了一下老人的鼻息。經過那次劫數,她對屍體和死亡再無恐懼。果然,老人不知何時已在昏睡中與世長辭,她生前的最後那段經曆也將永遠不為人知——
那天傍晚,英英回家比往常晚了些,一進屋就罵罵咧咧的:“那姓馮的,真他娘的該死,大熱天自己不去涼快地方挺屍,卻來折騰我們。”一邊罵著,一邊“咣”一聲把帶回來的一碗大鍋飯拍到老母親麵前。
老婦人不理會英英,自顧自地開始吃。她知道,英英自小是雷霆一般的脾氣,對母親也柔順不起來,但幾個子女裏,唯有她把自己帶在身邊,罵著吵著,卻也伺候著。英英黑胖貌醜,脾氣暴烈,又帶著老母,一生不得嫁。在廚房上工,每天做好飯,自己三口兩口扒拉完,趕緊再盛一碗給老母親送去,冬季裏縫衣補被,夏季裏換洗擦洗,沒有一絲懈怠。就這樣伺候了三四十年,這老婦人除了糊塗點,一直守著英英活的好好的。
“英英,這飯……不好。”老婦人隻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個屁,不好你不吃!”英英怒氣衝衝罵還老母。
老人不敢再說,但真的再不吃一口。英英見了,暴跳如雷,翻著白眼道:“什麽時候氣我不好,偏今天,我火氣正大著呢!告訴你,你不吃剩著吧,明天死了帶棺材裏吃去!”說完抓起蒲扇狂扇,怒火卻反而越燒越旺。
“今日真撞了邪祟了,一個嫌我廚房髒,一個嫌我飯不好,做十幾年了,偏今天的不好?人越老越糊塗,嘴倒是越老越刁,你嘴刁?嘴刁就餓死去罷!”罵完了,英英惡狠狠喘了口氣,揭開爐灶開始霹靂咣當給老母另做晚飯,嘴裏還不忘大罵“姓馮的”,期間不知又瞪了老婦人幾眼。
老婦人確實嘴刁——那麽多毒藥加在飯裏,味道如常才怪,隻不過廚娘和護衛們都如餓狼一般,才分毫未察覺。
深夜,廚娘毒發,劇痛控製了她的身體,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呻吟著想喚醒母親,卻氣若遊絲。內側的老人兀自沉睡著,女兒的呻吟隻讓她翻了個身。此時,有人從窗口悄然進入屋內,來者不善,正是來取廚娘性命的。
歹人下手幹淨利落,廚娘瞬間斃命,正想殺那老婦人時,許是鬼使神差,也許是被濺了血而醒覺,老人此刻竟顫巍巍坐起身來。歹人一驚,趕緊以刀護胸,見是個耄耋之年的瘦弱老人,鬆了口氣,再次舉刀便要下手。
“喲,你是……沒吃飽,娃子?不慌,我看有沒剩飯……看餓的,半夜來找廚娘,別叫她,我會熱……”老人看到來人吃了一驚,但黑燈瞎火加上眼神不好,她沒注意到來人的架勢,以她糊塗的腦子也沒想到竟是歹人,畢竟,她一生都不曾見過歹人。
老人一邊絮叨一邊摸索著下床找鞋,好容易找到了鞋又去點燈,點了燈,人早沒了影。老人隨即忘了有歹人來過的事情,幹脆一吹燈又回床睡覺。
再回到薄毯裏,毯子已經被血徹底浸濕,老人不得不再度點燈查看,一看到渾身是血再也叫不醒的女兒,老人一聲沒哭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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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故去後,鄭楹和鬱娘一起為老人換了衣服,又整理了遺容,準備等天大亮了叫內府總管王遠聞安排發送。兩人困頓至極,然而放著一具遺體在屋裏,不知是畏還是敬,終究不打算睡,隻若有所思地並排坐著。
半晌,鄭楹忽然幽幽說道:“馮……馮旻……可如果真的是他,那豈不是應該連他一起殺掉滅口才算幹淨?唉,要是個更少見的姓興許還好猜些。”
“比如,姓詹?”
“鬱姨,你別說笑了,”鄭楹嗔惱地白了鬱娘一眼,“我是真的急,又急又恨!”
“你恨什麽不好,恨人姓馮。要我說啊,先什麽都別想,睡一覺,睡醒了再……”鬱娘正說著,忽覺肩頭一沉,側眼一看,鄭楹歪倒在自己身上,已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