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刑具
桃葉城是出礎州往北的第一座城,城郊荒僻處一座破落的義莊裏,聚了一夥灰頭土臉的鄉野村夫,全部席地而坐。人越聚越多,最後竟有百八十個,而整個屋子始終鴉雀無聲。
又過了一會兒,忽有一人從中站起,走到最前。此人約莫三十多歲年紀,眉宇間英武滄桑,像是眾人的首領,臉色陰沉可怖,一開口便讓在場者俱是渾身一顫。
“翟威,你過來!!”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人群裏那個名叫翟威的壯漢。翟威一愣,隨即擺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直著腰杆走到了首領身旁。
“蔣總使……”
然而翟威話音未落,已被上司蔣相毅一腳踹得跪倒在地。
“我且問你,為何殘殺淩辱婦人?!”蔣相毅怒指著翟威的鼻子斥問道。
翟威心裏打著法不責眾的算盤,大聲嚷嚷著為自己辯白:“總使,你是沒聽到,那女人先前罵得有多惡毒,再說又不隻我一個,顏逢、丁一他們也……”
“我隻知道我過去的時候,就是你把號角……”蔣相毅憤然打斷,說到一半卻沒再說下去。眾人都似懂非懂,但下毒手的翟威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不上頭交代了麽,要弄得像強盜賤民鬧事,不弄得醃臢一點哪兒像啊。”翟威極力分辯著,臉上竟還帶了些叛逆的笑意。
“如此說來你倒是在幹公事?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他娘的真當強盜賤民是這等行徑?我告訴你,隻有那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狗彘不如的畜生、糞蛆,才幹得出這種事!!”蔣相毅惱急了,說著說著開始破口大罵,臉也憋得醬紅。
翟威被上司惡語激怒,梗著脖子抗辯道:“我的為人您知道的。這次我真的不單單為泄憤,真是因為上麵這樣交代,我隻是照辦罷了!強盜賤民什麽行徑不需您教,我自己知道——當年章添財匪幫攻陷賈莊後,照他們村落陋俗割鎮中男女四肢、首、陰堆積成山,焚燒祭謝天公,跟他們比,我做的還遠不夠呢!”
蔣相毅不擅口舌之爭,見下屬死不低頭,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掌。這一掌帶了半成內力,翟威被震得牙齒脫落,他呸一口吐出血牙,站起身來衝頭領怒吼道:“弟兄們都是這麽想的,不信,你問問顏逢、丁一他們,為何不攔我?他們若不是跟我一個念頭,為何不管我的作為!”
被翟威兩次點到姓名的兩人被蔣相毅震怒所懾,趕緊否認撇清。蔣相毅一心先要懲辦下毒手的翟威,壓根沒理會那二人。
“反正我就是不服,您若不滿,那就打死我好了!”翟威知道蔣相毅沒有生殺之權,愈加放肆。
蔣相毅聞言怒極,又要出手。手下怕他犯下越權殺人的罪過,紛紛上前阻攔。勸了許久,蔣相毅才罷休,隨後清點人數,分撥盤纏,又囑咐些許,眾人便四散開來有先有後往京城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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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六月十八,距慘禍發生已有一月。三更時分,護衛司統領詹沛隻身來到監牢。一間不大的囚室裏,兩個被封住嘴的活口已被綁上刑架,一靠西牆,一靠北牆,由郭滿暫時看守。
統領轉身關好牢門,麵無表情地走到那個重傷初愈的囚犯麵前,端詳了一會,平靜笑道:“氣色不錯,一個月前血都快流幹了,現在看來,養得還挺紅潤。”
“不止,還吃胖了幾斤呢。”郭滿哂笑著,把一個盒子遞給兄長後便出了囚室。因兩人的口供是頭等的機密,為保萬全,此時整個大牢內除詹郭兩護衛和兩囚犯外再無一人。
“入夏了,熱得睡不著,長夜無趣,想請二位來陪在下玩個遊戲。開始之前,先請挑選刑具,一位先選,另一位便隻能用他挑剩下的。”雖是審訊,詹沛的口吻聽來卻並不嚴厲。
統領說完打開盒子,從裏取出一把尖刀和一柄利錐,都是四五寸長,寒意逼人。很顯然,沒有人可以選擇退出不玩,也無從知曉最後的賞罰。兩囚犯心知這一點,因口不能言,便在眼裏寫滿了不屑和不滿。
“這把刀普普通通,不過這錐子用起來可有點講究。”詹沛說著一扭錐柄,錐子上赫然伸出密密麻麻好幾排倒鉤,從梢到尾越來越長,這錐子的可怖之處也就不言而喻。
麵無表情的武官一手拿著一樣刑具,走到北牆,對重傷初愈的囚犯道:“念閣下身子尚弱,就請先選吧。”
囚犯自知正受人擺布離間,不願配合,仍是兩眼看天。詹沛輕輕一笑,誘勸道:“奉勸閣下再考慮考慮,如果實在為難,我就隻好……請西邊那位先選,何如?”
囚犯眼珠動了一下,詹沛知他心裏正在犯嘀咕——想要講義氣,又私心地不願讓同伴占去先機。精明的武官此時當然不會給囚犯時間多做考量,遽然轉身,作勢要去另一人處。
“嗯……”囚犯見狀一驚,本能一般陡然出聲阻止。
詹沛回身,佯裝自責道:“對不住對不住,竟忘了閣下口不能言。閣下這般躊躇,看樣子是重義之人,那麽,是要……選這個麽?”詹沛說著,輕輕舉起倒鉤錐。
囚犯躊躇良久,終於搖頭否認。
“那就是……選這把刀咯?”
囚犯神情頹喪,垂眼默不作聲,算是認了——“義”字在他心裏終是抵不過趨吉避凶的本能,何況曾失血過多的身體會更加強烈地懼怕能帶來更大傷害的利器。另一個囚犯此時一臉的不忿——同伴的表現他即便理解,也難免心生怨念。
詹沛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心想已成功了一半,繼而正色對兩人道:“接下來,就要說這遊戲的規矩了,請務必聽仔細了:我會先向一人發問,若此人不回答,則自己挨一下;若回答,則對方挨一下;若答非所問,則自己挨兩下。”詹沛這番話高聲而頓挫,且語速稍快,不容兩人分神想這背後的詭詐,這才能由他牽著鼻子引入局中。
詹沛說完,走到被迫選用倒鉤錐的囚犯麵前,臉色轉為冷厲,意味著遊戲的正式開始:“刑具既然是他先選,為了公平點,第一個問題就由你來答。我數到三還不回答,便算你不答。”說罷摘去那人嘴塞,“閣下故鄉是何處?一……”
“仙崎。”
這個囚犯如今自是不願如聖人一般為那自私自利的同僚擋刀,況且,這問題似乎無關痛癢,於是張嘴就招了。詹沛心知他在說謊,卻毫不介意。
“崎”字還未落地,詹沛身形已在另一囚犯麵前,那人隻覺眼前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還未反應過來喉頭便挨了一刀,與此同時,嘴封也被扯去了。
“閣下大名?”
“曹……秀。”
囚犯說完,頓時呆若木雞——他是嚐過瀕死滋味的人,要害處的一刀使他渾身一抽,頭腦頓時一片空白,詹沛趁此間隙拋來的簡單問題令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答案脫口而出。他原本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如果選擇連挨兩刀向同伴以示歉意,沒準局勢能得以扭轉,不至於完全照審訊者的意願發展。然而,在那極端驚怖的瞬間,他整副身心都不聽使喚了。
曹秀滿臉愧悔看向西側同僚,而對方顯然沒看出曹秀是被詐了,臉上的鄙夷和忿恨昭示了這愧悔在他眼裏不過是假惺惺的做戲而已。
按照定好的規矩,西邊的囚犯即將品嚐倒鉤錐的滋味。倒鉤錐刺進肩窩之時,男子鋼牙緊咬,怒目圓睜,卻不是去盯視麵前正對自己施虐的年輕武官,而是盯在同伴躲閃的眼睛上。
詹沛隻將錐子刺入一寸,沒再深入,隨即一扭錐柄,使倒鉤在皮肉下伸出,接著向外一拉拔出錐子。皮開肉綻的瞬間,劇痛如洪水決堤一般吞天蓋地襲來。囚犯身軀猛烈掙紮著,被塞住的嘴嗚嗚的呻吟起來。
“這還隻是一寸,後麵會一次比一次深的。”詹沛冷冷地說著,拎起氈布稍稍擦拭了一下血淋淋的錐子,又取來金瘡藥敷按在那人汩汩冒血的傷口上,“放心,遊戲結束之前,不會讓你流太多血的。”
曹秀看著同伴的遭遇,暗暗下定決心——“下一局,一定不答!”
然而詹沛接下來說的話,令他再不抱任何希望——“二位配合得不錯,看來已經熟記了規矩,為保答案可靠,剩下的遊戲就要分開玩了。”
“這裏交給你了。”詹沛招呼郭滿進來,自己則押著剛受過倒鉤酷刑的囚犯來到地牢。這裏與之前那間囚室隔著一丈的地層,互相聽不到一絲聲響。
“遊戲”繼續,四輪下來,兩人各挨四次。初愈且虛弱的曹秀此時渾身冷汗——方才的四次懲罰,兩次刺在指尖,兩次刺在肩窩。失血和劇痛讓他感到虛弱無比,像極了一個月前瀕死時的感受。
曹秀是個聰明人,即便在這樣的折磨下,他始終明白:分開以後,無論自己答還是不答,同伴都會挨錐子;無論同伴答還是不答,自己也都會挨刀子。若是不回答,為對方擋刀,不但要多挨一次,擋刀行為也會因為同伴的一無所知而變得毫無意義。原本的桀驁不馴從曹秀的臉上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一副聽天由命的喪氣樣——如今他倆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人家想做成什麽菜,就做成什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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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裏,挨過四次倒鉤錐的囚犯已經有些神智不清。詹沛朝他臉上潑些水,看他清醒些了,便開始了最重要的一關。
“最後四問,問完一並清算。方才我兄弟下來說,上麵那個叫曹秀的剛已經回答了全部的四個問題。按說應該先刺你四下再說別的,反正,既然這裏我說了算,你隻要答了這四問,再不必受一絲折磨。”說完,又換上溫和些的口吻道,“我如果猜的不錯,那晚你們眼看被擒時紛紛自盡,怕不止是為盡忠,想必還有家眷被主使之人掌控著,對嗎?”
囚犯此時早已沒了嘴塞,卻不發一聲。
“也難怪,不招呢,皮肉受苦,招了呢,又擔心家人,的確兩難,還真不如一早死了。”武官說到這裏長歎一聲,仿佛真的心懷憐憫,“我還聽說,你在羈押期間要絕食自盡,他們不得不給你服了些什麽藥,令你糊糊塗塗的,才能喂進些飯——你是條好漢。隻可惜,你雖想保護家人,奈何有那曹秀在……”詹沛講這番話時,囚犯雖然一直閉著眼,可眼珠的微微震顫卻逃不過審訊者鷹一樣的眼睛。
“那個叫曹秀的,真是精明,又比你幸運太多——別忘了,他是我們從死人堆裏挑出來救活的。在你們同夥眼裏,他是死人,你是活人,而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你二人中隻要有人招了認,不管是不是你,都隻能是你,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了。結果就是,明明是他曹秀早早地服軟招認,卻是他得忠義之名,他的家人得撫恤;而你即便不招,也要替他頂缸,我們一發檄文聲討賊首,你的家人就得下黃泉,連我都覺得這對你委實不公。要我說,既無緣無故擔了這樣的汙名,還不如幹脆做下來的劃算,起碼少受些皮肉之苦,你說呢?”
話說到這裏,囚犯終於睜開了眼睛。詹沛並不多做停頓,繼續道:“另外,你們行動之前一定串好供了吧,實在受不了皮肉之苦時,就說是仙崎盜匪一夥的,是嗎?我先提醒閣下,你們裝得可不大像,所以趁早別拿這話糊弄我,更別說其他瞎話——你的口供若跟他對不上,前四下不但不免,再加上這四下,一次可就要挨八下。”
囚犯麵上雖仍是無動於衷,倒也聽進去了,明知詹沛說這麽多是為了誘他招供,可也確實挑不出一絲錯來。
“若是對不上,你怎知是我在說謊?”囚犯終於開口。
“我可沒說是你說謊,若對不上,你二人一並挨刀。你可以講瞎話,但你應該明白,真供詞隻有一個,編造的卻一萬個也不止,真話對得上不難,瞎話想對得上就是癡人說夢了,所以,隻要是明白人,鐵定照實說,曹秀是不是明白人,你應該比我了解。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說謊,我隻能想到一個動機,那就是拚得一身剮,也要讓曹秀挨刀。可難不成你真的寧願自己挨倒鉤,隻換來他挨刀子嗎,我不信。”詹沛說得躊躇滿誌,自打囚犯發問,他就知道此人已經做出了決定。
囚犯沉默下去——眼下形勢明朗,兩個囚徒都私心昭昭,被玩弄於股掌,自遊戲開局起,沒能有一次控局,如今遊戲接近尾聲,更是無力回天。
“該說的我都說了,回不回答你自己決定。第一個問題,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統領果斷拋出頭一問。
“淄衣侍。”
“很好。那麽,是何人出此毒計,也就是說謀劃全局、給你們直接發號施令的人是誰?”
“隻知道發號施令者是門下侍郎,詹盛。”
囚犯的聲音波瀾不驚,卻如同一聲炸雷,炸得詹沛魂飛魄散——父親竟牽涉其中?!
麵對囚犯,詹沛不得不強忍著不形於色,繼續平靜問道:“你們行動時如何確認哪個是薛王殿下?”
“兩年前太後壽誕,上頭讓我們充當殿中侍衛,一連七天,牢記了他的樣貌。”
“原來如此,”詹沛點了點頭,“那麽最後一問,下毒之人是誰?”
“不知道。”
四個問題問完,詹沛匆匆說了聲“稍候”,便強作鎮定地離開了囚室,一出門就看到失魂落魄的郭滿。郭滿一看見他出來,趕緊上前悄聲道:“哥,你可算出來了……”
“你是問出什麽來了麽?”
“說是、說是父親!”郭滿話音顫抖,顯然也是驚魂未定。
詹沛神情愈發凝重起來,悄聲問道:“其他幾個問題怎麽說的?”郭滿便將得到的口供小聲迅速重複了一遍,與詹沛所得完全一樣。
“哥,這兩人看來不能留了!”郭滿給出結論,聲音雖小卻說得斬釘截鐵。
詹沛聞言,與郭滿諱莫如深地對視一眼。郭滿會意,轉身便去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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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辦妥已是五更,二人回到護衛司,先是商議了如何隱瞞父親之事和應對囚犯身亡的說辭。議定之後,詹沛忽想起一事,問郭滿道:“怎麽你這麽快就審出來了?”
“你是不知那姓曹的多怪,我才照你教的哄了沒兩句,他就說不必廢話了,我招。”郭滿道。
詹沛聽了斜嘴一笑:“果然有些聰明,猜得到我這邊一定會問出實話來,他強撐著不招也無益。”
“聰明的話,殺了還真有點可惜了……”
“嗯?你再說一遍。”詹沛佯怒打斷,同時斜了弟弟一眼。
“哦,不是不是,這等罪大惡極之人,怎會可惜呢,”郭滿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慚笑道,“那是千刀萬剮都不為過……哥,你看我又說錯話了。”
“好了,折騰了半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這就得趕去見周都統了。”說這話時,詹沛的語調是少見的無力。他不知道,此去,自己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信任還能留住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