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無道亦有道
白道真忽地笑道:“無亦是有?那何又為無呢?”
“善也。何為無呢?”老道拿起供桌上的拂塵,攜三人出神殿去。
上層層台階,其上亦是大殿,名曰“上善殿”,有兩聯:
水利萬物不爭;
人處淤泥不染。
再過上善殿,殿後為一麵平滑的山麵,山麵鑿有兩條左右對稱呈菱形的石階。沿石階而上,扶白玉欄杆下望,儀水、碼頭、牌樓、眾妙門、蓮池、齊物門、神殿、銀杏、上善殿,及諸多副殿、禪房、角樓、遊廊盡入眼中。回頭一看,則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重簷大殿,簷角垂掛有鐵製八角風鐸,隨風而發出清雅之聲。
大門上額提“太上殿”,幾扇門全部大開,一眼望去,內裏盡是衣著藍底銀色流雲紋的人,光從隔扇門窗中投進去,雖是一樓,卻極為亮堂。
老道帶著人走進去,內裏的人自中間分開一條道,讓他過去,並向老道齊齊躬身,畢恭畢敬道:“師祖!”
白道真停駐不前,他搖著扇子,看著老道與虞恬夷走到一個由數塊紫檀木板組成的巨大簡書前,金色的字排列,字跡工整嚴謹,蒼勁有力,入木三分,十分漂亮。簡書下立著三個中年男子,看年齡,應該是恬字一輩的。著藍衣的該是淡字一輩年輕的弟子們,他們的師父師叔伯們都沒有全來,看來隻是普通的日課罷了。
有人取來席子,放到白道真與蘇澄麵前,老道帶著四名恬字輩弟子坐下來,眾弟子亦跟著坐下,白道真隨遇而安。蘇澄坐在他旁邊,心裏默默盤算:與白道真二人入無隅宗,孤身涉險,犯忌;無隅宗背依山,前傍河,地形地勢不利進退,援兵難達,必敗;不得人心,必死無疑。
他看了白道真一眼,他搖著他那把扇子悠然自得,以他的城府,不是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人,那他又在算計什麽呢?
老道的聲音在殿中緩緩響起來,隻聽他道:“我自幼思尋道為何物,遁入山門已七十年有餘,一同修行的師兄師弟或早或晚頓悟,唯我生性愚鈍,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在藏書閣內修行之際,靈光一現,掐指一算,得知今日將有貴人指點迷津,故邀各位會聚一堂,望各位不吝賜教。”
底下弟子麵麵相覷,分明是輩行極高的師公,卻向他們這些晚輩說賜教,就算這些師公沒有架子,這也太平和了!且,論眼見智慧,師公目睹七十多年世事變遷,博覽群書,他們拍馬莫及,談何教?
蘇澄也有些驚訝,他看了白道真一眼,見白道真也有些訝然。
老道繼續道:“何為道,道之一字,初出之義為腳所行之路,悟道,是心所行之路。然而,心所行的路是何種模樣,要去往的地方又是何處?這便要從道是何物說起。先賢有言,天地萬物生,依尋獨立不殆之理,在生死之間輪回反複。此中之理,即為道也。悟道,即追尋自然之理,覓其根尋其始,知其源得其本。自然之初,乃一片混沌鴻蒙,無人、無生物、無山水、無風雨無、無日月星辰、無天與地,即是無。故曰:道之本,即為無。”
“……”眾弟子駭然,連老道身旁的四名中年男子也不免默然。
“師祖,若是道不存,那我們學什麽道呢?”一名弟子問道。
老道示意眾人少安毋躁,他道:“道為無,非道不存。”他解釋說:“萬物自混沌之間而生,即從無中生有有,道為無,又自無中生道。萬物無之時,無道,萬物自無中生出,有道。道,存於萬物,存於心中,雖不曾有誰明文,卻是自然而然生成,萬物默默尊護,此為有道。無道,即天地無自然之理,卻非是道不存,隻為無理,無所遵循。故無亦為有。若言道為無,那何為無呢?請諸位解惑。”
眾弟子議論紛紛,白道真也問:“鏡清,你怎麽看?”
“鏡清才疏學淺,不懂老道長高論。”蘇澄冷淡道。
白道真輕笑一聲,道:“既然鏡清也聽不懂,那本公子也心安了,還以為就本公子一個人糊塗呢。”他搖著扇子,說道:“糾結於有無二字,這不就是咬文嚼字過猶不及的典範嗎?”
蘇澄突然好奇起來,白道真這種人眼中的道,是怎樣的?於是他問道:“那,依公子所見,何為道?”
“我眼中的道……”白道真扭頭看過來,他笑道:“鏡清想聽假話嗎?”
蘇澄道:“公子的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嗎?”
白道真滿麵哀愁,假惺惺地說:“本公子從不考慮這些太高遠的問題啊,本公子的道,是小人物的小心思小算計,說出來不高尚不偉大,甚至還很刺耳,當然不足為人所道。”
他又顧而言他混淆人心,好在蘇澄隻是隨口一問,並沒有期待想要從他口中聽到什麽真心話,所以也不失望。
“各位可有定論?”老道問。
眾人靜下來,有人默默不語,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愣怔發呆,卻無人言語,殿內一片沉寂。
“誒,師祖若早些出關,恬穆師兄與淡竚還在,興許可與師祖探尋其間奧妙。”虞恬夷輕歎一聲,直言道。
“誒,”老道人笑道:“在此的眾弟子亦是靈性極高的孩子,恬夷此言差矣。”
有人鬥膽道:“師祖,弟子有一言,不知可否?”
“道無正分,但說無妨。”
“師祖所言,道生於有,有生於無,此意豈不是無中生有之意。”那名弟子道。
眾人憋笑,原來那名弟子利用雙關,批評老道人的道理為虛構。
“放肆!”虞恬夷喝道。
老道人抬手製止他,笑道:“總結得很好,可惜不曾解何為無。”
白道真歪頭對蘇澄說:“鏡清,少爺教你一個識人的訣竅:話都還沒拎清就張口想要諷糾的,哪怕他滿舌生花說得天花亂墜,也隻是有點小聰明罷了,絕對做不了大事,堅決不可用!”
“公子,鏡清耳朵還聽得見,不必靠得那麽近,聲音還那麽大。”蘇澄看著側頭看過來怒視白道真的眾弟子,冷淡地說道。
白道真對眾弟子笑眯眯地說:“怎麽,少爺教自己的人很有道理吧。你們也想讓少爺教導嗎?不過你們太低,須從為人處世教起,工程量太大。並且你們資質太差,少爺的教導隻怕是對牛彈琴,所以不願收你們,退散吧。”
他扇子一揮,示意眾弟子別再看了。
“不過俗世凡夫俗子,竟敢在太上殿大放厥詞!”那名回答老道人的弟子站起來,怒視白道真。
“誒……”白道真歎著氣站起來,從眾弟子中間穿過去,朝那名弟子走去。
那名弟子看著白道真一步一步走過來,分明是個同齡少年,卻有一股壓力襲來,心中竟生出幾分畏懼。為解這份懼意,他故意抬頭挺胸,大聲道:“幹什麽?”
白道真站到他麵前,他笑道:“你不信本公子說的?”
那名弟子冷笑,道:“你說了什麽?”
白道真悲憫的目光看著他,回頭去對蘇澄道:“鏡清,你看吧,本少爺那麽粗淺的話都聽不懂,那可不隻是愚鈍了。”
“你!”那名弟子大怒,伸出手來抓住白道真。
蘇澄身形一動,眾人眼中隻見一抹殘影,一陣風拂麵而過,回過神來,隻見那名弟子與蘇澄對了一掌,身體飛起來,重重落下,砸在他的師兄弟身上。蘇澄收掌,退到白道真身後。
見兩邊動起手來,眾人嘩然,他們站起來,將白道真團團圍住。虞恬夷等四人亦站起來,準備發難。
“坐下。”老道人的聲音緩緩響起來。
“師祖!”虞恬夷看向老道人。
老道人道:“誰先出的手,你們沒有看見嗎。”
“……”虞恬夷不甘不願地示意眾人坐下。
白道真向老道人拱手,道:“老先生明見,不愧是得道高人,自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遇事便偏心的偽君子比不上的。”
被他明嘲暗諷的眾人暗暗握拳,卻礙於老道人的麵,不好發作。
老道人立身,他向白道真回了一禮,笑著問:“小友客氣。適才在大鈞殿中,我觀小友神清氣朗,必是心中豁然,不知可都能解老道心中疑惑?”
“無能為力。”白道真搖著扇子道:“老先生所行之道,我所行之道,為不同的道。道不相同,理不同,著眼處不同,言語不同,所作所為不同,故我的道,解不了老先生的道。”
“不同的道……無道……無……”老道人嗯了一聲,他突然放聲大笑,形似癲狂。
變故便在此時突生,屋外天地突然晦暗,狂風呼呼灌入殿中,將門扉摔得哐哐作響,雷聲轟鳴,列缺霹靂。眾人為此變故大驚失色。
隻聽老道人說一句,“我悟了。”他望向白道真,說:“多謝小友。”
說罷,他盤腿坐下來,含笑望著白道真,再無言語。隨著,一股嫋嫋白煙從他的天靈冉冉升起,直直升到屋梁上,穿過瓦片,飛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