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野心逐天地
廣陵四季分明,荷月烈日當空,萬物在雪白日光炙烤下,蔫頭耷腦,沒個精神。
正屋放有冰塊降溫,倒也還涼快。殷正思同魏夫人坐在桌前,同望著桌上的棋。
啪嗒一聲脆響,魏夫人落子,順手提走殷正思的黑子。她莞爾一笑,道:“看來這盤死棋已被我盤活了。”
殷正思笑笑道:“先前我意氣自得時,你但笑不語,原來是笑我高興得太早。”
他自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觀盤中局勢。魏夫人棋藝獨絕,此局他請夫人執白棋,從天元開局,他走星目,他的要求甚是無賴,魏夫人也不曾拒絕他,請他先行。魏夫人大飛落子,零零碎碎,不成型式,大有隨便走走的意思,不成威脅,他便一心經營邊角。
眼見黑棋已成大勢,自鳴得意白棋四麵楚歌,誰知白棋忽然殺氣騰騰地刺入,正要擋時,驚覺白棋在盤中,以天元為中,劍指八方。他看似占了便宜,實則魏夫人隻是靜候大破四方的時機。
殷正思丟了棋,拱手道:“認輸了,認輸了。”
魏夫人拿起團扇,輕輕扇著風,“要我告訴你你占盡先機卻依然輸掉的原因嗎?”
“誒,棋藝不精,多說無益,這些年你說得還少嗎。”殷正思拒絕道。
“話可不是這樣說的,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你如今棋藝大有長進,過去你可都是中局負,如今還能多幾個來回。”魏夫人道。
殷正思苦笑,“夫人這是誇我還是刺我?”
“自然是誇讚啊。”魏夫人扇子一翻,笑著說。
婢女端上來消暑的湯,瞥了棋盤一眼,笑道:“這圖有意思。”
“金玲說說。”魏夫人揭開砂鍋蓋子,見裏邊是紅色的湯,取勺子攪了一下,熬得軟爛的豆子頓時翻起來,她舀了一碗遞給殷正思,自己也舀了一碗。
婢女說:“這中間的可不像一個太陽,光照四麵哩。”
“嗯,這一說,是像。”殷正思點頭道。
三人正說著話,有人來報,“老爺,有人來訪。”
這幾日並無人說過要來拜訪,不知是誰突然上門,殷正思疑慮,問:“誰?”
“他自稱白道真。”
“白……”殷正思沉思片刻。
魏夫人笑道:“誒喲,這可真是世事如棋。”
“夫人別再調笑我了。”殷正思放下湯匙站起來,“將人花廳,我隨後就來。”
“我也去。”魏夫人跟著站起來。
殷正思換了衣服,攜魏夫人一同前往花廳,魏夫人略略思索,自後門入,立在屏風後,隻聽聲,不見人。殷正思自前門進去,見八名衣著不凡的男子坐下,殷正思目光落在排頭坐著的二人身上。
那二人一個已步入中年,清臒正直,衣著樸素,手執一柄羽扇,自有高節清風之相。殷正思好交名士風流,若非今日情形特殊,他必然多與此人交談。
另一個十七八的模樣,身材頎長,麵容俊美,眉眼含情,唇角含笑,通身貴氣,想來便是大名鼎鼎鳳鳴天下白家的大公子白道真了。殷正思不免多打量幾眼,他雖是富貴之相,卻無他父親白維初英姿勃發的氣勢,終究少了一份梟雄豪氣幹雲之態,不及他父親。
白道真撩起眼皮看過來,懶洋洋一笑。
殷正思暗忖道:白道真雖說年少,亦無白維初的氣魄,然而虎父無犬子,還是小心為好,他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那名中年男子帶著七人站起來,拱手一拜,道:“不才陳芳平,今日冒昧拜訪廣陵州牧,事出突然,禮數不周,還望海涵。”
為人處世謙遜有禮,殷正思暗暗點頭,回禮笑道:“先生不必多禮,諸位請坐。”
他瞥了屏風一眼,魏夫人在那裏,他安心許多。
白道真目光落在對麵的檀木鏤空花鳥落地屏風,笑了笑,歪頭對陳芳平低聲說:“拂雲先生,泉水雖淺,卻有臥龍。”
陳芳平搖著羽扇不語。
殷正思在主位麵南而坐,他道:“白公子、陳先生不遠千裏來到廣陵,殷某身為廣陵州牧,為兩位貴客到來,心生歡喜。廣陵雖不比陽紆繁華,卻也別有韻味,風景名勝亦數不勝數。屆時,兩位貴客可慢慢遊覽。”
陳芳平歎息道:“局勢動蕩,百姓苦不堪言,何敢生遊戲之心。”
殷正思笑道:“這天下得人皇庇護,太平著呢,陳先生杞人憂天,不好,不好。還是多走走,看看百姓的生活,親眼目睹,也安心。”
“是陳某杞人憂天,還是州牧自欺欺人呢?”陳芳平問道。
殷正思有些想笑,這人是無知還是無恥,天下大亂,因誰而起?
白家欲逆天道,引來禍亂,幸得武帝看穿其狼子野心,又不忍傷一同打江山的功臣,隻設計牽製白家,並未動殺戈。白維初不知感恩,如今又想再往事重演,本性難移!
他不欲予陳芳平難堪,誰知他自己撞上刀口,那也休怪他不客氣!
他正要發難,金玲忽帶著人端著茶水從屏風後走出,將茶水分奉廳中眾人,金玲麵向殷正思,嘴唇動了幾下,殷正思無奈瞥了屏風一眼,金玲等人撤去後,他又笑道:“陳先生若不信,不妨在寒舍暫住幾日。明日殷某正要往東巡邊,先生與公子賞臉,一同前往,親眼看一看太平盛世,如何?”
陳芳平搖著羽扇的手一頓,他道:“陳某並無異議,隻是怕,到時候州牧與陳某都會失望。”
“先生隻管放心吧。”殷正思道:“公子與先生一路舟車勞頓,今日初至廣陵,必然已經乏了,明日起還有多日車馬之勞,今日好好休息才是,殷某這就令人將客房整理出來,不知可有行李,殷某立即差人去拿。”
殷正思與陳芳平又客套好一會兒,金玲回來說客房已備好了,帶貴客前往一觀。
“好好好,公子、先生隨金玲去房中先休息一下。殷某去吩咐人準備晚宴,為諸位貴客接風洗塵。”殷正思站起身來,與眾人拱手拜別。
眾人起身回禮,隨金玲往後門去。過屏風,白道真歪頭看了一眼,並無人影。他抽出扇子,唰地一聲打開,輕輕搖著,不知在想什麽。
殷正思離開花廳,過了月門,一眼便看見坐在穿廊中的魏夫人,夫人手握一柄象牙柄花鳥團扇,從容淡定。他大步流星走過去,拉著魏夫人的手笑道:“方才多虧夫人提醒。”
魏夫人抽回手,道:“何必邀他們一同巡邊,巡邊是公務,借此為由避開他們,他們還能在廣陵等你一個月不成?”
“何必讓他們糾纏不清,不妨早點讓他們死心。”殷正思說道。
“誒,但願如此。”魏夫人輕歎一聲,“世事如棋,局勢難料,你多加小心。”
入夜,州牧府在偏廳設宴。殷正思帶親信早已落座,白道真等人才在婢女帶領下到來。主客行過禮後,再行落座。
酒食上桌。梁柱間,繡紋精美的帷幕垂落,隻聞樂聲自其後傳來,卻不見樂師。數名舞姬入屋,踏著樂聲翩然起舞。
白道真的目光掃過垂落的帷幕,他捏著酒杯晃了晃,瓊液在玉杯中泛光。他朝虛空一舉酒杯,一口飲盡,杯子往下一倒,無酒滴下來。殷正思看見他敬酒的動作,心裏一驚:他發現魏夫人在帷幕後了。隻怕白日時,他也發現屏風後有人了,此子敏銳至此,不得不防啊。
白道真的目光忽然轉過來,二人目光對上,白道真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殷正思回笑,目光移到舞姬身上,抿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