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樓上多風雨
一輛素色馬車在山腳停下來,下仆跳下車,將馬凳放下,回身來接車中的人。身著豆綠長衫的男子下車來,道了一聲:“在這裏等著。”
“是。”下仆應聲。
男子沿著青石板台階往山上去,步至盡頭,隻見花草迎風弄夏光,一座茅屋依傍幾株桃樹,景色泊然。花草鮮美,無雜草掩埋,應是有人侍弄,然茅屋門大開,不見人影。男人稍思片刻,趨步往後山去。
“嘀嗒、嘀嗒、嘀嗒……”一滴滴水聲自竹林後傳來。
穿過竹林,赫然見一片平整的灰色石板,其間嵌一汪清澈見底的池水,水滴從高崖的石頭尖一滴滴墜下來,落在水中,漾起一圈圈的漣漪,緋紅色的綢緞隨著漣漪飄蕩,乍一眼看去,仿佛一朵正在開放的牡丹。
往前走幾步,才看到那水中浮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
若夭夭桃花,顏色灼灼,華豔貴盛傲視群芳,無可與之爭上第。
她緊閉雙目,靜靜浮在這裏,風采依舊奪目,然而又是那麽寂寞。她的美麗曾經引起的轟動,早已記入史書,成為一道綺麗的過往。她的傳奇就此結束,她的美麗再無人欣賞。愛她的人、恨她的人、咒她的人、為她瘋魔的人,大都隨著時間流逝和其他的事,已經將她遺忘了,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愛、她的恨,沉默下去,無人知曉。
“即便已經死去了,她依然美麗,是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
男子看過去,在石板邊一株歪脖子的桃樹上,坐著一個奇特的人。
他身著櫻草色竹葉暗紋窄袖,一條腿盤起來,另一條腿垂下來,雪白褻褲中,雪白的腳露出來,在半空中輕輕晃蕩。他左手持一卷書,書頁上有一片黑色的暈開的痕跡,不像墨水染的模樣,像血染過後,幹燥的樣子。他的右手握著一串紅色碧璽珠,手指一顆一顆地數著上邊的珠子,那珠子串成圈的,剛數過的一顆,是結束,也是開頭,怎麽也數不盡,怎麽也數不完。
他垂眸看書,麵容與石潭中浮著的女人,有八分相似,有兩分,是他眉眼間帶著少年的青澀和英氣,少了那二分穠麗,便如白牡丹一般。視他麵容,不過十五六,卻有滿頭雪一般的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因而大炎人無論男女皆蓄長發,他則是一頭齊肩的短發,甚是怪異。
那個少年麵對石潭看書,不理來人,一股沉悶感從他身上蔓延開來,令周圍景致色澤盡褪,落了一層灰一般,不再動人。
男子目光落回石潭中,他望著潭水泛起層層漣漪,水麵下的女子麵容也恍惚不清,如同水中花影一般。
“人生來,仰仗土地所賜之物而活,蔽體遮羞保暖之物源於桑蠶棉麻,飽腹維生之物來自瓜果農蔬。人依賴土地,衷於土地,雖不曾言語,然在死後以土掩埋,軀體糜爛,與土地融為一體,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天理循環,生生不息。”男子道:“汝將桃花娘子置於石潭之中,不觸塵土,以奇珍異寶養護她軀體不朽。莫非汝不曾死心,仍在找尋能令她起死回生之術?”
少年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中,映著一抹紅色,他不悲不喜,淡然道:“我的心已經死了,隻有知道她還有機會活過來的希望,才能令我的心活過來。”
“若無希望呢?”男子問道。
“等,等到我也死去,就結束了。”少年平靜道。
兩個人沒有看彼此,他們都看著潭中的女人,仿佛是在對那個女人對話。
男子沉默片刻,道:“吾有一條可供汝追尋的線索。”
少年數著珠子的手指頓了頓,他道:“條件。”
“殺了林恬穆與衛叔卿。”男子道。
“人在何處。”
“落花水香。”
“十三日後,我會去白府找你。”少年垂下眼簾看書,他抬起握珠串的手,示意男子可以離去了。
得他應允,男子也不留戀,轉身便走。回到山下,下仆扶他上車,問道:“總管,要去哪裏?”
“回府。”男子道。
下仆即刻驅馬回程。
馬車行至半途,見一人騎馬馳來,來人見馬車在此,勒馬停下,大聲道:“總管,家主有要事交代,請速速回程。”
“知道了。”車內的男子應聲道。
下仆快馬加鞭,加快速度,趕回府中。
男子自後門入,跨過門檻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入目之處,飛簷反宇沉默地沐浴天光,不願也不能同人們說,它們究竟目睹了多少秘密。
步至書房,靠牆一溜積滿書的木架、櫃子,書房中間鋪了一塊竹席,竹席上設有案機,案機之上又有筆墨紙硯等物。屋中僅有一人,他著褐色半舊素色衣袍,身材魁梧,僅看身影,就有一股雄渾的氣勢襲來。他麵向書架,雙手負在身後,不知麵容如何。
男子道:“不知是何事,令家主如此慌亂?”
“伊先生。”男人渾厚如鍾的聲音道:“我還是十六歲時,便遇見你,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
“家主令伊某速回,隻是要與伊某思陳敘舊嗎?”男子言下之意,讓他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男人依舊自顧自道:“這些年來,我經曆了許多事情,離經叛道、命懸一線、同族相殺、兄弟背叛,人禍接二連三,幸虧先生不棄草昧,不曾放棄,多次出謀劃策,化險為夷,才得如今局勢。現今回首,最初一同進入望夕關的兄弟,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活得精神的,大多站在對立麵去了。再過幾天,幾年,還會有多少人離去呢?”
男子等男人感慨完,道:“白姑姑出事了?”
“先生敏慧。”男人苦笑一聲,“這些年來,先生指點迷津,謀劃全局。卻是姑姑在背後全力支持我,因姑姑在身後,我無後顧之憂,全力以赴,如今姑姑病重,日後又將如何。失了定西,白家就如失去根源,無源之水,終將枯竭,無薪之火,必然熄滅。我要回一趟定西,大約需要一個月,我會在道蓁大婚之前回來,這一個月,陽紆的事情便交給浩衍與先生。我兒道真為父消愁,四處奔走,請先生多多關注他的消息,一切以他的安危為為首。”
“有二爺在陽紆主持大局,家主大可放心。”
“伊先生不必擔心,我已囑咐浩衍,他已向我承諾會沉穩一些,不會再胡鬧。”男人背對男子,看不見他的表情,卻篤定地說了這一句。
“家主多慮。”男子麵色如常。
門外傳來匆匆腳步聲,男人沒有說話。一個小廝站在門外,道:“族長,方家族長捎口信來了。”
男人道:“何事?”
“兩件事,頭一件是思玄道人林恬穆沒走星敷城,而是繞路走的落花水香,已經到落花水香地界了,不知是何原因。後一件,前個月有個右手手背有族徽的人到方家去,請方家發揮質人的能力,去掉契,方家準備抓住那人,卻讓他給逃了,向族長問一問,知不知那人是何人?”
“嗯,知道了,下去吧。”男人說道。
待小廝下去後,又來了急急忙忙的丫鬟,丫鬟慌慌忙忙道:“老爺,不好了,姑娘留了一封信出走了!”
“……”男人無奈地輕歎一聲,“信裏說了什麽?”
“姑娘在信中說她還不想要嫁人,她出去找少爺了,請老爺不要派人找她。”丫鬟回道。
“她屋中少了什麽東西?”
“姑娘屋裏什麽也沒少,倒是少爺屋裏少了幾件衣裳。”
“我心裏有數了,下去吧。”男人道。
“是。”
待丫鬟退去,男人才緩緩道:“落花水香的兩件事,伊先生心裏有數,我不多過問。至於道蓁,暫且讓她走走散散心,不用追她,她生性純良,不知人心險惡,因此多派幾個人暗中保護她。時間到了,再帶她回來。”
“是。”男子應道。
“我也該準備動身了,先生,半個月後再會吧。”男人抬抬手,示意男子可以離開了。
“望家主一路順風。”男子客套地說了一句,便退出去。
才到門口,就聽風風火火的聲音喊道:“大哥,我忘了還有件事要跟你交代了!”
一個眉目俊朗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來,沒想到在門口會遇到最討厭的人,他劍眉靈活地擰成一個疙瘩,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的表情,“伊狐狸,你怎麽在這裏?”
“浩衍,先前與你說的都忘記了?”男人的聲音在屋中響起來。
白維瀚嘖了一聲,說著“沒忘”,一步邁進屋中,有意無意擦著男子的肩膀越過去,將男子帶得往後晃了幾步。他回頭來,沒誠意地道:“對不住啊。”
“無事。”男子點點頭,離去了。
“浩衍……”屋中的男子喝責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都道歉了,大哥你偏心也不能這麽偏的啊。”白維瀚邊走邊說:“這事按下,我有事跟你說。根據寶靈的消息,我們的人果然截住了曲梁州牧捎往流景揚輝坪的信,現在就等人找到聶和陸的手書,仿她的字跡回信了。寶靈這小子,幹得真漂亮!嘿嘿,等他回來,他要什麽獎勵,我都給他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