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迷途無往返
事實說明，話說得太滿，是不行的。
午時，嵐煙漸退，雨也暫時停歇，兩人出發。沿昨日來的路往回，卻發現如何也找不到昨日經過的那條溪水。夏棲羽舉著地圖橫豎左右看了又看，腦袋都快鑽進地圖中去了，還是沒找到圖中所畫的地方。
“這裏。”跟在他身後的江慎道。
夏棲羽回頭，見江慎手扶著樹幹，手邊有一道利器劃過的痕跡，應是他昨日所劃。不想他意外地心細，看來他這個帶路的險些迷路，他也看出來了。夏棲羽幹笑。沿著江慎做的記號，兩人回到溪水邊，下過一場雨後，水漲了許多，亦顯湍急，若再下幾場雨，這條路就走不成了，看來返途也不能按原路返還了。
到了下午，雷鳴聲又起，雨又下起來。雨中可見的距離亦不遙遠，夏棲羽冒雨而行，而他最為擔心的事終究發生了。他看著同一株樹上的三道記號，這已經是第四次經過此地了。沒有太陽和星辰引路，他們將永遠困於此處。
天地一片灰蒙蒙，冰冷的雨下個不停，濕淋淋的頭發和衣物貼在身上，跋山涉水數日，身體疲憊，想到食物快要見底，又在山裏迷途，還不知山中多少豺狼虎豹在虎視眈眈，越想越驚。
夏棲羽握住用布包裹好的刀，以期從中得到勇氣和希望。
江慎的手指摩挲著樹上的痕跡，低垂眼簾，不知在想什麽，手指抓著樹皮滑下來，收入掌心握成拳。他的拳頭緊緊抵著樹幹，紫色的筋脈浮現在皮膚下，宛如蟲子一般，蠕動著。
“我們繼續走吧。”夏棲羽道。
他往樹上狠狠劃了一刀，繼續前行。
步行四五日，兩人雖未在原地打轉，卻也沒回到地圖所畫的路線上。
兩人在不知通往何處的山路上走著，風聲在山穀中怒號，水聲咆哮著在峽穀中奔湧而去，雨聲嘩然。天昏地暗宛如末日，身體冰冷，即便夏棲羽運行真氣抵禦亦無濟於事。
高處的路上，雨水無數遍衝刷，石頭鋥亮，腳踩上去，稍有不慎，便重重滑一跤，摔得全身青腫，最為險要的地方，下邊便是深不見底的峽穀，走在上邊，心已提到喉嚨。低凹的路上積滿泥水，一腳踩進，泥水濺得全身皆是，最令人厭惡的，莫過於一腳陷進去，便拔不出來。
兩人隻能在山中沒有目的地亂轉，雨中的山，單調得可怕。行人行於其中，可怕的沉默排山倒海地砸下來，陣陣疲意襲上頭，不時聽到人聲、看到人影，卻是幻覺使然。夏棲羽已是煩躁至極，又不能發作，隻能憋在心裏，他一腳將一顆小石頭踢得老遠，心中憤恨發誓，帶江慎尋到大夫以後，死都不會再回這裏。
“還要再走嗎？”江慎問道。
回過頭去，夏棲羽看著他單手扶著石壁，全身的衣物滿是泥點，早看不出原本顏色。水從他頭上淌下來，順著他的臉流到下巴，匯成一股涓流，沿著他修長的脖頸淌入他的衣服裏。經過中毒和這段時日的跋涉，他瘦了許多，雙頰的肉發黃並深陷，烏黑的眼睛突出來，有些可怕。
夏棲羽看得出他此刻神情恍惚，卻實在是沒什麽精神去安慰他，他機械地說：“是啊，繼續走，也許前邊就雲澗村了，都走了那麽久了，也不能放棄是吧。走吧走吧。”他說完轉身繼續走，沒有聽到身後江慎跟上的腳步聲，他回頭看去，見江慎還站在原地不動。他丟下馬，往回走，去拉江慎，“快走啊！”
江慎被他拽得往前踉蹌一步，摔倒在地。
夏棲羽一愣，將他拉起來：“沒事吧？”
江慎站起來，身體偏了偏，他推開夏棲羽，自己也往後倒了幾步，他低著頭，頭發從肩膀上垂下來，水順著發梢往下流，夏棲羽往前幾步。
江慎伸手示意他不要過來，他低聲道：“夠了，已經夠了。我不想走了，你也厭煩了，不是嗎？”
“什麽夠了？你不去找花欲燃了？你不要除去身上的毒了？”夏棲羽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他的手，將他往前拉，“你自己說的不想死，你要半途而廢嗎？”
“哈哈哈……”聽到他的話，江慎笑起來，他反握住夏棲羽的手，抬起頭望向遠處，“我不想死。可，天要亡我，是天要亡我江慎！”
風愈急，雨愈大，天色越晦暗，四周愈淒迷。一道閃電突然以撕裂天地之勢劈在對麵山巔上，忽見鳥雀驚飛，樹木哢哢作響，碎石飛濺。夏棲羽大駭，江慎笑聲越發病狂。
“看啊，就是這樣！看到了嗎？”江慎轉頭看向夏棲羽，臉上盡是悲涼絕望。
他猛地甩開夏棲羽的手，跌跌撞撞往前走，夏棲羽追上他，抓住他的肩，道：“你體內的毒是不是又發作了？”
“別管我，你走吧，回去吧，天不容我，我又何曾容它。我就要去向燕嘉他們贖罪了，與他們在一起，天又能奈我何。”江慎掙開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不行！”夏棲羽緊緊抓住他的衣角，“我答應過林師叔，會帶你找到花欲燃的，會帶你平安去陽紆的！”
江慎回頭，他悲憫地看著夏棲羽問：“你為何要信守這個承諾？為何要為一個陌生人拚命？既然無能為力，連自己都救不了，就不要勉強自己去救別人，沒有誰會怪你的。”
他抽出自己的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雨水從天澆下來，滑入眼中，夏棲羽隻覺身體從內到外都冰涼涼的，他大步跟上去，猛地將江慎撲倒在地，咬著牙倔強地道：“我會找到花欲燃的！我會救你的！你相信我！”
江慎扭頭來看他，他盯著夏棲羽，他流淌著水的臉上狼狽至極，隻有一雙眼睛，裏邊好似有一把不熄的火，映著他雙目睒睒。江慎露出淡淡的笑容。
“你……我想起來了，你好像說過，我是因你中的毒，所以你要救我，要還我這條命，是吧？”他嗤嗤地笑起來，“別自作多情了！在我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呢？以為救了我，就可以得到救贖嗎？做夢去吧！我沒有想過要救你，也沒有救過你！哈哈哈哈……”
“你！”
沒想到他說話這麽惡毒，這段時日裏，他小心翼翼、忍氣吞聲、強作笑顏，生怕觸到江慎敏感纖細的心緒。他堅定地奔赴群山尋醫問藥，跋山涉水，如今被困山中，也無怨言。他卻說自己不過自作多情，隻是為彌補過去之憾！縱然他確實有他所說的幾分私心，可這些時日來他的努力，他的付出，絕無半分虛假！一片誠心卻被他棄如敝履，夏棲羽勃然大怒，一拳掄在江慎臉上。
“去你的！反正我也不欠你，我不伺候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夏棲羽轉頭，忿忿離去。
江慎坐在地上，沉默良久，他低聲笑著，站起來，與夏棲羽相背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青莊，來啊。”聲音悅耳的女子在前方笑著道：“快來啊。”
“二哥，走，我們一起去找大哥。”兩個清麗的少女牽著手站在前方，笑吟吟道。
“封光，你說帶我們去找聖地，走啊！”越來越多的人環繞在他身邊。
所有人陪著他，牽引著他順著時光的河流前行，他們身上的皮囊被光陰腐朽，再被歲月剝去，隻餘森森白骨。無情的裁決者、殘酷的刑罰、冷酷的殺戮、永無止息的折磨，無數的鮮血，許多的淚水，滲入土地中，許多具的身體，被草草埋葬。這片土地裏，有許多沒有發出聲音的控訴，有許多不為人傾聽的哭泣聲音，被人隨意踐踏，支離破碎。
他想要救他們，可他連自己也救不了，徒留一具疲憊的身軀於此。
“來啊，這裏就是聖地。”他們說：“我們都在這裏，都在這裏等著你啊。”
江慎站在水畔，風卷起水浪，拍打著他的腳背。他流著淚，看著水中的亡靈，他們隨著水浪沉浮，掙紮哀嚎，再被波濤席卷而去。雷霆霹靂，如天公嘲弄，風號明雨，若鬼神譏諷。
江慎大笑，“哈哈哈……天啊，你既恨我，索性直接讓我死了一了百了，何故屢屢給我希望，又毀去我的希望？還帶走我愛的人們！我，不會再受你擺布！今日，我便讓你如願以償，讓你如願以償……”
他的腳一動，一步步向著河水中走去。
水淹過腳背，向腿、腰攀升，水流衝去一身的汙穢，江慎想，隻有在將死之時，天才會讓他遂心一次。他張開手臂，將自己交給水，一個浪頭打下來，將他淹沒。他隨著水沉沉浮浮，水從他的鼻口灌進去，似火一般從喉管一直燒下去，一隻燒到胸口去。
江慎痛苦地望著水麵，逼迫自己放棄求生的欲望。
生，無所望。
死，有可期。
黑色的血水散去水中，淡淡暈開，他閉上眼睛靜靜沉下去，他已經，能夠感受到這片水域在接受他，她溫柔地摟著他，輕輕搖晃著他，等待他沉眠。身體忽然被一股力量托住，江慎睜開眼睛，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浮在水中，與他麵對麵，他問道：“你為何會在此？”
“……燕嘉。”江慎看著他的麵容。
少年露出怒色，“別叫我！你不是封淩曦！我認識的封淩曦不是一個逃避責任的懦夫！”
“我……”
“封哥哥，你答應過我們，會帶我們去聖地的，你要失信嗎？”明麗的少女從他身下遊上來。
“……花犯。”
少女如同一條遊魚，一下子又繞到另一邊，“封哥哥。”
“青莊，不要害怕，那麽多人在你背後支持你啊。”聲音悅耳的女子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
“……畫眉。”
江慎囁嚅，燕嘉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他鄭重道：“回去，大家在天下樂等你。”
所有幻影一瞬間全部消失不見，江慎猛地睜開眼睛，掙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