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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騎月雨連綿

  適逢盛夏,山中草木鬱鬱蔥蔥,從高處俯視,起伏的山脊宛如青色波浪。晴空一碧如洗,空山鳥語蟬鳴,噠噠的響聲在山中回響,細細一聽,似鐵蹄踏在石頭上的聲響。


  山嘴有人繞過來,手中各自拉著棗紅及棕色駿馬,那二人皆年紀輕輕,一人著黑色短褐,袖子挽到手臂上,整條手臂布滿蚊蟲叮咬留下的紅包,另一人著白色底褲,外罩駝色長衫,不怕熱一般捂得嚴嚴實實,觀他麵色蒼白,似氣血不足,身體虛弱,如此穿著也不足為奇。


  二人正是夏棲羽與江慎。自與戈安伍波一行分別,二人按陸良所贈地圖,在山中已行十來日。陸良的地圖,已有些年頭了,按圖上所指,許多地方已無路可走,或是坍塌,或是滑坡,或是水流改道經過,夏棲羽不得不帶著江慎繞路。


  天氣比前幾日還要灼熱,已至走兩步就流汗的地步,汗液流進眼睛裏,眼中頓時火辣辣地疼,此外身上也粘膩難受。夏棲羽抹了一把汗,隻覺這股灼熱非同尋常,如同烈陽將萬物蒸騰的水氣,被山壓在腹中,升不上去,隻好悶著,人走在山裏,如同在蒸籠裏,蒸得人暈暈乎乎。


  突然聽到潺潺水聲,夏棲羽的腳就拔不動了,他尋聲而去,看到在天光中泛著鱗光的溪水時,他一聲歡呼,脫了衣服跳進水裏。夏棲羽往水裏一鑽,嘩地一聲掀起一片水花站起來,他站在水中,望著對岸,表情木詘。忽然,他的鼻頭一酸,淚水混著身上的水潸然而下。


  江慎默默看著他的背影,手中牽的馬突然掙開,與另一匹馬嘶鳴著撲進水中,在水中歡快地跳來跑去,濺起的水全都落到夏棲羽身上。夏棲羽回過神,擦擦臉上的水,他伸手抓住亂甩的韁繩,將馬兒拉過來,他拍拍馬脖子,道:“好了,涼快過了就該走了。”他拉著兩匹馬上岸,衝江慎喊道:“喂,走了。”


  沿著溪水溯源而上,積雲出岫,越往上走,積雲漸漸集結成一團厚重雲山,人行於其下,仿佛在向雲之國度而去。雲底隱隱見黑,似棉絮中潑了墨汁,烏墨蔓延開來,將整座雲峰染成黑團,一聲轟隆雷鳴,將雲峰震塌,層雲漫布蒼穹。


  夏棲羽抬頭一看,見天黑如鍋底,壓在山峰上,雲間陣陣雷聲不絕,小蛇一般的閃電在雲間隱現。狂風大作,卷起枝葉亂飛,水聲嘩然,一洗先前的燥熱。傾盆大雨隨之而來,灰色的雨接連天與地,天地間唯餘黑白二色,黃色的泥水從山上流淌而下,在這黑白天地之間,明快澄麗。夏棲羽見狀,想起這一路走來見到的滑坡,臉色一變,回頭向江慎大聲喊道:“往高處走!”


  說罷拉著馬向山上走。


  二人迎著風雨爬上山,夏棲羽將搭在馬身上的披風拿下來蓋在幹糧上,回頭一看,隻見山川在雨水衝刷下,鉛華盡洗,縱觀天地,光彩不再,隻如一幅厚重壯闊的水墨圖畫。


  夏棲羽咋舌,這天沒個預兆,說變臉就變臉啊。


  轟隆雷鳴從天邊傳來,一道樹杈似的閃電從烏雲間劈下,打在山頭,其速匆匆,其勢洶洶,仿佛神怒天誅。夏棲羽訝然,默默退了幾步。

  卻見江慎望著天,他頭上的緇撮在方才上山時被樹枝掛掉了,此刻他的頭發並衣物被風吹亂舞,他看著遠處,臉上露出複雜的神情,眼中也透著掙紮之色,說句不客氣的話,形色皆同將陷入瘋癲之狀的人。


  夏棲羽一把抓住他的肩,重重一捏。江慎皺眉,扭頭看過來,夏棲羽淌著水的臉上,一雙烏黑的眼睛發亮,他收回手,露出笑容,道:“我們去找地方避雨,等雨停了,我們繼續向花欲燃的所在進發!”


  “……”江慎愣了愣。


  夏棲羽拉著馬轉頭,他沉默地跟在夏棲羽身後。


  不等二人走幾步,雨勢減弱,嵐煙從穀底中升起,沿著縱橫交錯的溝壑彌漫開來,群峰如浮雲間,宛如仙境。如此美景,卻是引得夏棲羽眉頭直皺。原本在山中行走已十分不易,再起煙霧,形同雪上加霜。這天斷然不能走路,若迷失在山中,當真死路一條。


  突然想起戈安說過的話語,夏棲羽抽了一口冷氣,可別真讓他一語成讖。


  氤氳靉靆,夏棲羽決定明日再走。他伐來樹木,簡單搭了一個小棚,往上蓋著厚厚樹葉,江慎在裏邊生火,一場雨下來,枯枝全被淋濕,火燃不起來,白煙升起來,兩人皆被熏得淚流滿麵,咳嗽不斷。


  好不容易將火弄燃,將幹糧放到火邊烘烤,夏棲羽脫了衣服,用力擰了一轉,水流得嘩啦啦地,他把衣服抖開,放到火邊烤,抬眼看了眼江慎,說道:“你的衣服也脫下烘幹比較好。”


  江慎點了點頭,也將衣服脫下,夏棲羽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居然會有反應,他沒想太多,外邊又開始下起雨來,棚子裏水也滴個不停。他咬著硬得像石頭的餅,往外看了一眼,回頭來,見江慎在閉眼打坐,他的身體真氣不可運行,應該不是在調息,而是在想事情,隻盼他不要閉著胡思亂想,這人一想東西,就容易鑽牛角尖,一鑽牛角尖,就多事,一多事,在這種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就完了。


  為防止江慎亂想,夏棲羽開口與他說話,“認識那麽久了,還不知道你哪裏人呢?”


  江慎沉默,夏棲羽有些後悔不該多此一舉。


  這時,江慎慢慢睜開眼睛,他盯著火堆,淡淡道:“也許,是樂湛的。”


  又是樂湛,那麽有緣分嗎,夏棲羽心道,又驚覺他話語中的不對勁之處,“……也許?”


  也是一個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何方的人嗎?

  “我隻記得自己被人賣掉,賣我的人,麵容已記得不清,隻記得他與人販子討價還價的聲音。那一日聽你與那人說話,口音很像。”江慎淡淡道,仿佛被人當物品買賣,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大不了的事。


  夏棲羽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想,自己也許真的不該問的。


  夜色籠罩山川,雨聲潺潺,雨水順著葉間的裂罅滾落下來,一滴一滴滴落在木頭上。瑟瑟冷意宛如一條條毒蛇,從水中爬出來,從腳底順著腿往上爬,纏繞人身。

  夏棲羽被凍得一個哆嗦,他急忙運轉體內真氣,抵禦寒意。抬頭見江慎還在打坐,麵色不改,夏棲羽將火弄旺,他支著腦袋,看向外邊。外邊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然而夏棲羽卻是看到一個穿著破舊的男人拽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從黑暗中走來,孩子不願走,力氣嬌弱,隻能被男人拽得踉蹌,抹著眼淚無助地哇哇大哭,拚命回頭去叫“娘親,救我!”


  一個女人哭哭啼啼追在後麵,男人回頭去喝道:“你以為兒子跟著你餓死就好了!”


  女人一把抓住那個孩子,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號啕大哭:“我寧願和他一起餓死也不要賣他了!”


  “你忘了老小餓死的樣子了?”男人將孩子從她懷中拉過來,他將孩子抱起來,望著孩子眼中含淚,“三兒啊,別哭了。你聽爹說,爹娘這輩子沒什麽本事,養不起你,隻好把你給別人。那人說了,你跟著他走,以後溫飽不愁,比跟著爹娘強啊!”


  “我不要!我要娘!我要娘!”孩子捶打著男人,掙紮著向女人的方向。


  男人抱著他,狠心離去,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男人的聲音遠遠傳來,“三兒啊,你要懂事,要乖,爹娘不求你別的,隻求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這樣爹娘就算是死了,也甘心。記住了啊,記住了嗎?”


  人影,哭聲,都被雨聲遮住,夏棲羽收回目光,輕輕歎了一口氣。他的餘光看到掛在樹上的刀,他抬手將刀取下,放在膝蓋上,拇指頂著刀鍔,露出黑色刀麵,刀無時常沾染血腥的冷酷刀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似修道者的柔雅慈悲。


  “無情……”夏棲羽喃喃道。


  這個名字喚出來,同記憶中的爹娘一般,在舌尖化開,口中充滿苦澀悲情的味道。


  江慎闔上雙眼,沒有言語。


  雨下了一宿,不曾停歇,天色清明,夏棲羽往外一看,清晨的嵐煙濃重,一丈開外,什麽都模模糊糊,看得不甚清楚。江慎麵色凝重,夏棲羽心中哀歎,這是天要絕人啊!然心中所想,不敢露於表麵,他翻出地圖,抖了抖上邊的水,麵色如常。


  他道:“昨天我們避雨時,離了圖上所指的道路,一會兒得先繞回去。”


  江慎抬頭一看,問道:“我們離雲澗村還有多遠?”


  “還有五六日的行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夏棲羽默默把後半句話吞回去。


  “你還想走下去嗎?”江慎問。


  “當然了!”夏棲羽覺得他有點奇怪。


  “哪怕根本就找不到花欲燃,根本就找不到雲澗村,最後迷失在山中,這樣的後果……你,也要走下去?就為了我?”江慎扭頭看過來,他的眼中有一種迷幻的色彩,勾得人魂不守舍。


  夏棲羽呆呆盯著他,他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回過神來,笑道:“當然,而且我們一定會找到雲澗村,一定會找到花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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