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諳盡悔恨意
因次日就要出發，商隊僅在空地上將就一宿。村中的燈接連熄滅，明月當空，幾點螢蟲月下飛舞，雞狗熟睡發出的喘息聲與草蟲喓喓之聲交融，共構一片恬靜的鄉村夏夜。
江慎站在天邊仰頭看月，身上蓋著一件蒼青底銀線平繡忍冬紋的大氅，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銀線折射的光華交織，籠在大氅上，如再覆一層白色薄紗，而大氅下的人，蒼白的臉亦如白霧所凝，籠上一層虛無縹緲。
夏棲羽看了他一眼，說：“我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江慎無反應，夏棲羽抬腳便走。
領隊的在另一邊的草藥堆中，他走過去，看了看靠著袋子閉眼的男人，猶豫再三。男人低沉的聲音先響起來：“什麽事？”
原來他還沒睡。夏棲羽暗喜。怕驚擾他人休息，他刻意壓低聲音，“老大，能聊聊嗎？”
“有屁快放。”
“我想跟你談談我兄弟所中之毒。”
戈安冷聲道：“免談。”
他堅定而又果斷，夏棲羽也懶得婆媽，轉身就走……若是他自己中毒，大抵會是如此，然而那個人是江慎，是因救他才中毒的人。這些天來，他看著江慎被體內的毒反複折磨，強烈的求生欲也被看不見未來的現實按在地上摩擦，身體上和心上的雙重痛苦，一個扼殺他的肉體，一個扼殺他的靈魂。
而這些都是因他而起，夏棲羽提醒著自己，如果不是他，江慎此刻跟在他的師伯師兄師弟身邊，前往陽紆，路途跌宕起伏，但信念不滅。若得平安回無隅宗，老來回憶起，也是一樁值得驕傲的談資。而非現在這樣，身體逐漸被腐蝕，神念慢慢被摧毀，瘋不瘋，魔不魔，死不死，活不活。
夏棲羽坐下來，看著戈安的臉，說：“我兄弟是被一修煉毒體之人所傷。”
“非是我傷。”戈安絲毫不動搖。
夏棲羽準備曉之以理，“對過去，不應該是放下任時間撫平，而是要去直麵，去彌補……”
他的道理還沒說到一半，戈安便睜開眼睛，冷冷地打斷他，“別學陸優贍那個蠢貨在我麵前放屁，滾吧。”
此路不通，夏棲羽換動之以情策略走，“我的兄弟這輩子不容易，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年紀輕輕，出來行走江湖……”
“與我何幹。”戈安連聽他多囉嗦半句也不願意，“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
“……”刀槍不入啊，夏棲羽心裏默默歎氣，他最後試探著問：“老大，你有想過辦法解過花欲燃的毒嗎？”
戈安的目光在一瞬間狠厲起來，他道：“滾。”
夏棲羽心下明了，戈安對花欲燃的毒，尚無解法。他也不再糾纏，說了一句告辭，便離去了。
他盤算著陸良說的第二條路。陸良認識藥王張的徒弟，那他口中所說練有毒體的人，應是指花欲燃，他既然知雲澗村，而對此毫無反應，可見那裏沒有花欲燃的消息，那裏是否值得去呢？
若是不去，也隻能在山裏亂轉。百宜嬌給的藥隻有四粒，已經用了兩粒，下一次毒發還不知是什麽時候，江慎的時間所剩不多。在群山中走了幾日，山重水複疑無路，峰回路轉不見柳暗花明，江慎的心態在崩潰，他亦有受影響，若不定一個目標，別說江慎撐不住，他也得瘋了。
夏棲羽回去，看到江慎仍然站在那裏發呆。他心裏也煩躁，沒什麽心情安慰他，扯自己破舊的披風往地上一鋪，人躺上去，枕著手臂，背對江慎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出聲說：“我們明天就出發去雲澗村。”
沒有回複。雞犬之聲已弱，草蟲亦不再鳴，天地之間萬籟俱寂。夏棲羽覺得胸口含了一口涼氣，涼得過頭了，他運轉體內的真氣，然後口中慢慢吐出一口白氣。
二人都不言語，夏棲羽一夜無眠。次日，聽到一聲雞鳴，商隊就開始收拾起來，夏棲羽鬆開一口氣，睜開眼睛，跑去拉馬。他一眼看到指揮眾人的戈安，遠遠點點頭，戈安沒理會。
天明之前，商隊就開始出發了。前邊的路大多平坦，伍波就跑到後邊來與夏棲羽說話。
“老弟啊，你昨晚上找老大去了？”伍波問。
夏棲羽點頭，說：“去了。”
伍波大概也猜到結局，也不多問細節，“接下來怎麽安排？”
“準備去雲澗村，陸大夫也承認的地方，肯定有其過人之處。”夏棲羽不想多談，他問：“大哥，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伍波回答說：“我們接下來還要趕著去四個村子，在七月之前，必須得趕到第四個村子，然後在那裏待一個多月。”
“那麽久？”夏棲羽驚訝道。
“六月底，雨季就開始了，那會兒的山路走不成啊。”伍波嘮叨說：“而且七月以後，有許多稀罕的草藥才開始長出來，我們得在這邊待到九月，才會回去。我在這邊有個女兒，小你一兩歲，長得可水靈了，好久不見了，不知道那丫頭還記得我這個爹不。要是你跟著去的話，我還為難讓他叫你哥還是叫你叔呢。”
夏棲羽惋惜地說：“可惜了。”
“沒事，等你兄弟病好了，以後還有機會的。”伍波拍拍他的肩膀。
夏棲羽十分感激伍波，二人份情誼因他一句謊言而起，相交時日不多，已多得伍波照顧，他不曾傾心，伍波卻是赤誠坦蕩相對，他夏翃受之有愧。如今分別在即，夏棲羽也不好多說什麽。他將身上的匕首連刀帶鞘解下來，轉交給伍波，“大哥，臨別在即，小弟身上沒什麽貴重之物，這刀還鋒利，刀鞘也伴隨我有許多時間，如今轉贈大哥，見物如見人。”
“老弟啊……”伍波看著他，張開手臂用力抱住他。
“大哥，一路保重。”夏棲羽拍拍他的背。
伍波收下他的匕首，將自己身上的解下來，送給他。兄弟二人握著對方的信物，看著對方，伍波眼中淚光閃閃，他別過頭，大掌拍著夏棲羽的肩膀。
分別很快來臨，伍波擦擦眼淚，揮手目送夏棲羽離去，夏棲羽受他的情緒所感，不免也滴了幾滴淚，他低聲道了一句珍重，策馬揚鞭迎著群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