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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幻塵擾擾夢魂飛(一)

  “二哥!二哥!二哥啊!”一個女子在遠處喚著。


  江慎恍恍惚惚,尋聲而去。四處皆暗,他如同盲瞽者,雙手在虛空中摸索前行。手指突然碰到冰冷的柱狀之物,他往左右一摸,左右皆有同樣手臂粗細的柱子。


  他遲疑了一下,才確定這是牢籠。他為何又回到了這裏?他記得,他應該在、應該在……應該在哪裏呢?也許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絢麗多彩,他誤以為真,事實上他根本無法逃脫這個堅固的牢籠。


  他摸著那些柱子,數著往前走,一根,兩根,十根,一百根,一千根,那些柱子一根接著一根,縱然他數到天荒地老,也數不盡。他不該心存希望,如此便不會失望,也不會絕望。他收手,正欲折身回黑暗深處,手猛地被人抓住。


  “不對,不是去那邊,來這裏才對。”少年略帶沙啞的聲音說道。


  不及江慎解釋,他就被那隻手蠻橫地拽過去,眼前猛地晃過一道白光,江慎下意識抬手擋住眼睛,鼻尖縈繞著海水鹹濕的味道,耳邊響起來嘈雜的聲音,他放下手,眼前許多麵目模糊的人影,他抬眼去看握住他手臂的人,隱約見是一個衣著短褐的人,他與對麵的人說著什麽“暴雨”、“海市蜃樓”、“仙山”、“消失已久的族群”之類的話,對麵人伸出手來,仿佛看牲口一般,捏著他的臉左右看了看,然後他點點頭,隨後便有兩個人將他拉過去。


  如此被人買賣的經曆,似乎不止一兩次,江慎數不清楚了。最後一次,似乎是在一個拍賣行上,有人將他買下來,隨著他被帶去一個類似刑房的地方,幽暗的刑房,淒厲的尖叫聲,不絕於耳。他麻木地聽著,踩著一地希望的碎片走到另一個牢籠。


  門關上,五個人走過來,利落地壓住他的手腳和頭,他聽到有人念著咒語,餘光中,一道發亮的橙紅向他襲來。他能聽到烙鐵落在肉上滋滋的聲響,耳下脖頸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烈灼痛燎燒他的腦袋,他痛苦地嘶鳴,雙目赤紅,扭動身體想要躲避,卻被人緊緊壓製,動彈不得,隻能令痛意將感覺麻痹。事後,眾人棄置而去,他四肢大開,躺在地上,眼淚沿著眼角,滑落到鬢發中。


  若,離開牢籠要接受這些痛苦,留在牢籠中,何嚐又是壞事?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又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回到了了嗎?這一次,他將不會再離開這片可以庇護他的黑暗牢籠。


  “不對,要離開,這裏不是你該在的地方。”那個沙啞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道。


  江慎聞聲抬起頭,他看到頭頂上,有朦朦微弱的光,似有還無。他抬頭望了許久,顫巍巍的手已先於意識伸出去。還差一點,還差一點……他站起來,手觸碰到了,說不出的暖意沿著掌心化開體內的寒冷,歡快地流遍身體四肢。


  身體突然被拋擲起來,又重重落下,宛如一鍋亂粥,被人粗暴地翻攪,幾經顛簸,已至眩暈,突然撞在什麽東西上,整個人一震,似有巨鍾在耳邊重重敲響,腦袋裏嗡嗡作響。

  他看到有一柱雪白的光穿過黑暗中,溫柔又慈悲的光,如同鮮美的食物對餓鬼吸引,如同美豔的人對色鬼的誘惑。惡鬼吃到的食物,將撐開他的肚皮,讓他脹腹而死,色鬼撲倒的美人,將吸盡他的鮮血,讓他失血枯竭而亡。光呢,它將讓他如何死去?將他燒灼而死,還是刺穿他的肉體而亡?


  然而無數人仍為之趨之若鶩,這是人的本性,是人的根源。


  江慎追逐著那道光,他穿過黑暗,眼中一片茫茫白光,待白光散去,泥土、石頭、草木盡數深深印入眼中。他的眼眶微微發熱,眼前有些模糊,他擦擦眼睛,要站起來,卻發現腿無法動彈。他回頭一看,見自己雙腿被人壓在身下,他用力拔了一下,並未拔出來。


  若是留在此處,他將回到那片牢籠之中,他心知必須要逃離,然而無力的身體令他的掙紮隻是徒勞。他驚恐萬分,麵前似有人,他伸手抓住那人,懇求那個人救他,他說不出話,隻能仰頭看著那人:救救我,帶我一起離開,不要將我留在這裏!


  他用盡力氣抓著,他是他在這片苦海中唯一的救命的稻草。然而那人,還是選擇棄他而去。他,未能逃離。


  身邊再度暗下來,江慎蜷縮在黑暗中間,他太疲倦了,眼皮沉沉,再睜不開。


  “不對,醒過來!醒過來,不能放棄。”沙啞的聲音說。


  “……我好累,讓我休息吧。”江慎喃喃細語。


  “睡著了,就會死的!快醒來!”那個聲音道。


  江慎頭痛欲裂,他消極地說:“死,就死了吧……”


  “這就是你的意誌嗎?你太令我失望了!”那個聲音失望地說,他的聲音漸漸飄遠,似乎已遺憾地離去。


  “燕嘉!”江慎睜開眼睛。


  卻見許多十一二歲的孩子,在一塊院子中站成幾列,一個身著豆綠長衫的男人從中間走過,他走過自己麵前,往前走了幾步,頓了頓,又倒回來,站在他旁邊的人麵前。


  那人說:“吾賜汝以橫雲之名,往千巢窟。”


  他說罷繼續走下去,又賜了三人兼山、慧水、琪花之名,被賜名的四人被帶走後,其餘人被帶往地下的不見天日的牢房中。潮濕陰暗的泥土孕育著恐懼和絕望,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未來如何,甚至,無人想什麽是所謂的未來,心懷希望,隻會更快地因希望枯萎,絕望悲傷。有人死了,有人瘋了,所有人對此早已麻木。


  在那間牢房散發出屍體腐爛的惡臭和人的瘋言瘋語時,終於有人哭出聲來。


  “別哭,別哭……”一個少年沙啞的聲音在這個牢房中響起來,他的語氣有些僵硬,聲音卻很溫柔,“來,我給你梳頭,好不好?”


  哭著的人抽噎著輕輕應了一聲,江慎抬起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能看見一個人朝另一個人爬過去,她在少年麵前坐下來,少年抬起手,手指插在她的頭發間,慢慢為她理順發絲。

  她小聲地啜泣,少年說:“你的聲音很好聽,能不能為大家唱一首歌呢?”


  女孩在他的安撫下,點點頭,開口唱起來。帶著哭腔的歌聲,歌唱山河大地,歌唱每一朵花,每一滴水,歌唱每一個人。即便經曆了諸多苦難不幸,歌聲中美好的景象,依然亮麗動人,不曾褪去顏色。


  江慎清晰地記得曲調和歌詞,“父神開天,風調雨順,山川秀美,鳥鳴花綻,四方八隅。母神造人,毓子孕孫,元元之民,喜喜燕嘉,歌舞太平……”


  有人跟著她的聲音哼唱起來,許多聲音匯為一體,為這片幽暗冰冷的地方,帶來一絲絢麗的光彩。江慎閉上眼睛,安靜地聽著。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有人提著燈進來,有了光,江慎下意識去找那個聲音沙啞的少年,然後便看到人群中間懷中抱著一個女孩的消瘦少年,他的身邊有許多不知何時向他靠過去的人,就仿佛是眷戀溫暖的蛾子,向著溫暖的地方撲去,而他就是那道溫暖的光。


  身著豆綠長衫的男人走進來,他身邊的人諂媚道:“總管,這一批活下來的人可不少哩。”


  男人看了看牢房,問:“是汝之故嗎?”


  少年木愣地看著他不語。


  “總管問你話呢!”男人的爪牙衝少年吠叫。


  男人抬手製止,他高高在上,俯視肮髒的孩子們,恩賜一般道:“汝之前程,不可限量,吾將賜汝名為鴻羽。”


  少年瞪大雙眼,他的頭一動,似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麻木的臉上先是露出困頓,接著,他眼中刹那燃起兩團睒睒的光芒,“……你配嗎?”


  “嗯?”男人眯起眼睛。


  “總管賜名,還不謝恩!”男人的爪牙走過去,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提起來,丟在男人麵前。


  其他孩子驚叫著往後躲,少年趴在地上,身體抽搐,所有人都不做聲,靜靜看著他曲肘,強撐著坐起來,固執地仰頭盯著男人。立即又有人按著他的頭,將他按趴下去。


  男人負手於身後,他道:“汝之心性,可引人心從之,基業能成。然尚為毛坯,棱角太露,難成氣候,還需打磨。吾期待汝可長成,望汝莫負鴻羽之名,汝乃是這些年來,第二名鴻羽。”


  說罷,男人便帶著人轉身離去。他的爪牙離去前,不忘再在少年身上補一腳,惡狠狠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蠢貨!”


  待那些人皆走了,其餘人爬過去,或推或拉,將少年弄起來,女孩抱著少年,抽抽噎噎地又哭起來。少年輕輕拍著她的背,溫聲說:“不要哭,不要哭,眼淚流盡了,人這一輩子也就到盡頭了。來,再為大家唱一次歌。”


  “嗯。”悅耳的聲音再度在這片冰冷的地方響起來。


  “帝嚐百草,稼穡飼養,積草屯糧,豐衣足食,心億則樂。祖皇定國,濟世經邦,豈弟君子,民之攸歸,共鑄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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