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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長歎事離程

  “聶和陸!你……”被她辱罵為井底蛙,九位長老怒不可遏。


  聶和陸站起來,她高高俯視眾人,冷笑道:“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四維、上下,十方虛空不可思量,困縛於立錐之地,欲知十方之廣闊,不是井底之蛙又是什麽。你們走出高牆好好看看!天地間已在孕育一場暴風驟雨,風雨將席卷而來,流景揚輝坪不可免,聶家不可免!你們麻木的鼻子也嗅到了一絲腥風血雨氣味了吧,所以你們欲再求一位百年天才,妄圖像過去一樣能再度渡過難關。又豈知先前不過是牛毛細雨,如今才是真的暴雨將至,你們想的不是如何加固聶家,而是像縮頭烏龜選擇閉門造車!”


  聶和陸說著說著,麵目猙獰起來,她的臉上青筋突出,瞪得巨大的眼中爬起血絲。她憤怒了,她望著屋中已是耄耋的老東西,他們活了那麽多年歲,鶴發雞皮,口齒不清,眼睛昏花,腦子裏塞滿東西,卻盡是迂腐之物。聶和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她長袖一甩,回頭對著先祖畫像,惟恐氣極,口不擇言,話越說越難聽。


  然而幾位長老卻已被她脫口而出的言語氣跳起來,三長老站起來,拄著拐杖在地板上重重杵下去,他道:“無知小兒,我等論年齡、論資曆、論閱曆,又豈是你可比擬。天下大事,聶家過往,我等親身經曆,你不過是從他人口中或是筆下所知,論了解,你哪裏比得上我等。你不過在外飄蕩的浪子,若非前族長與太清與大公子之間的斷層須得有人暫時連接,又有太清遺言,請你回來暫代,否則聶家哪裏會有你的位置!”


  “嗯!”聶和陸回頭目視三長老,她目光狠厲,絕非溫室嬌花所能有的眼神,即便是三長老,也被她那副眼神嚇了一下。她麵上突然露出說不上愉悅的笑容,隻是笑意化去她眼中冷厲,她道:“看來諸位長老不太靈光的腦子還不太能理解聶太公為何要讓一名離家已久的女子回來承先啟後,不妨今日也一並說了。


  “你們皆知聶太公是聶家才得的天才,可又知他成名前經曆過什麽?他不曾被人重視過,與所有孩童一同普通地生長。卻意外知他有一位兄長,他的兄長也是被你們囚困在書房中的未來族長,生不得受父母疼愛,兄友弟恭之情也不曾感受。聶太公曾偷偷前往書房探望兄長,卻招來你們無情的責罰。他對你們的憤怒,怨念,你們又知幾分?

  “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會去了解,你們隻知道他有能力保住聶家,你們不客氣地利用他,壓榨他對聶家的恩義、對兄長的愧疚、對雙親的孝敬,讓他為聶家殫精極慮,才不使聶家若摧枯拉朽。即便如此,聶太公亦無怨無悔。為不使聶家斷送在你們這群腐朽之輩手中,也不讓下一輩再有他與他的兄長之間那般的悲劇,所以我聶和陸回來了!”


  聶和陸一個一個走到九個長老麵前,她一個個看過他們,臉上諷刺的笑容不改,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在一臉平靜的聶流徽身上時,她的笑意突然斂去。頭上仿佛澆下一盆冰冷的水,將她所有怒氣盡澆滅,她怔怔看著聶流徽,良久後低下頭長歎一聲。

  三長老欲言,卻被二長老伸手製止,隻得忿忿坐回去。二長老站起來,說道:“太清之事,是我等疏忽。然聶家族長,自來如此培養,聶家可延續百年之久,不隻是太清一人之力。難道……你,就因太清一個特例,而否定為聶家付出許多的曆任族長嗎?”


  聶和陸深吸一口氣,令自己冷靜下來,她回身微笑道:“雲淵不敢否定先祖,想要培養出第二個‘聶太清’,是諸位長老,非是雲淵。”


  二長老沉默片刻後,道:“若是以代理族長之見,大公子拜思玄道人為師,若師傳不成,又該如何?代理族長有何信心,能對聶家的未來負責呢?”


  他一番話,讓步有望,隻是他們讓步,她需要付出的代價,她能給得起嗎?

  聶和陸看向聶流徽,他與兄長何其相似的麵容,然而他稚嫩的麵容充滿冷漠,在他的心中,他會懷念生他的父母嗎?會對聶家懷有責任之心嗎?他不會,他根本不明白懷念是何物,責任是怎樣的感情。情之為何物,他無法體會,無牽無絆的人,會對聶家付出自己的一切嗎?這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失去孩子的兄長,更是為了聶家……


  聶和陸眯起眼睛,開口將她放在心裏的底牌托出。


  九位長老滿意地離去,中堂內,隻餘聶和陸與聶流徽。聶和陸麵向中庭,屋外陽光明媚,照落在冰冷的瓦上、牆上,卻並不能令起暖上幾分。


  “流徽,明日你便前往廣陵吧。”聶和陸說:“有什麽人要告別的,今日都去說了……想來,也不會有。”


  聶流徽低垂眼簾,他問道:“我要去多久?”


  “等聶家需要你的時候你自會回來。不過……如果可以,姑母希望你能永遠不回來。”聶和陸沒有回頭,她往前走,出了門。


  聶流徽看著她的背影站起來,清寂的宗祠,線香燃盡,灰燼垂落下來,最後一縷煙也湮滅於虛空中。他揪住胸口的衣服,那裏好像裂開一個巨大的洞,蜘蛛結網於其壁上,風呼呼穿過其間,將蛛網吹刮得搖搖晃晃,那裏就是那樣凋匱的所在。


  屋頂上的人躍下來,他回頭看了聶流徽一眼,嘻嘻一笑,雙手枕在腦袋後,道:“侄兒,再不走就追不上你姑姑了。”


  彼時聶流徽不解情愛為何物,雖知聶和陸為了他將負擔多少重任,卻不能多體會她的半分苦痛,離去灑脫。十二歲那年一走,入廣陵,進無隅宗,隨林恬穆修行,誠如聶流徽所言,與林恬穆學到甚多。


  猶記得初至無隅宗,他與林恬穆秉燭夜談,欲試探這位與聶家天才齊名人物深淺,林恬穆卻閉口不答,望著夜深,隻道夜已深,許多事不該孩子去考慮,讓他早些休息。隨後時日,林恬穆對許多事也是避而不談,全當他是普通孩童,然他還是知道,林恬穆每個夜晚會立在他床頭,靜靜看著他許久,他困極入睡,也不知他何時離去。

  他不是太執著的人,既知林恬穆不與他交流,他也不再糾纏林恬穆,隨遇而安。後來,無隅宗收第四代弟子,來的弟子或長他,或與他同歲,或小他,因他來得最早,稱了一聲師兄,對他也有幾分尊重和依賴。


  與人親近,他不免僵硬,林恬穆讓他多多幫助師弟們,讓他們盡快習慣無隅宗。那些師弟中,不乏七八歲的孩童,因思念父母,夜裏睡不著而號啕大哭,令他手足無措。林恬穆及時出麵安慰那些孩子,將他們哄睡了,師徒二人步於月下。林恬穆突然說:“你初來時,總愛故作鎮定,為師十分擔憂,故每夜去你房中看望,你總是裝作睡著。你雖不安,卻並不願與為師訴說,這份沉穩,為師卻不知是好是壞。”


  林恬穆忽托深情之語,他一時愣在原地,胸口刺痛,他摸著胸口,有濕熱的液體從眼中滑落下來。林恬穆回頭來,露出驚訝之色,他在不遠處駐足看著他,突然露出包容的笑意,“看到師弟們想家,也想家了?”


  他搖頭,卻又點頭,他不知突然湧上的酸甜苦辣五味陳雜的滋味為何,也不深究,有許多事,是沒有答案的。時過境遷,他早已不是初離開聶家的少年,亦解當年與聶和陸初見,她那一句沒有任何感情的怪物,是多深的恐懼與無奈。


  喚起他的情牽的人,恰恰是眼前的人,恩同再造,如何答謝皆不為過。


  見聶流徽盯著他看出神,林恬穆露出一絲笑意,“將來要成為一族之長的人,怎麽還將心緒輕易流於表象。”


  聶流徽搖頭,道:“師父要與弟子說的,是何事呢?”


  “以你的聰慧,也該知道了吧。”林恬穆道。


  “請師父指教。”聶流徽正襟危坐。


  林恬穆不知他知曉幾分,道:“在鐵衣衛來的同一日,聶族長的信初至,來信說聶家正是需要你的時候。為師算了一下時間,鐵衣衛至流景揚輝坪的時間,聶族長撰寫信函,信函到廣陵的時間對得上,故為師猜測應是與聶族長要前往參加元亨大會,聶家族長一職空缺有關係,此事非同小可,故為師便著急上路,以為途中有的是時間告訴你。”


  聶流徽一驚,“聶家前往參加大會的是姑母?”


  林恬穆點頭,說:“此次邀請函不同於過去,函中寫明誰人前往,聶家那份亦不例外。”


  “這分明是陷阱啊!”聶流徽駭然道。


  林恬穆閉目醞釀片刻,語氣沉重,“當年為師年輕氣盛,幹涉政權風波,為無隅宗招惹來多餘的麻煩,鑄下大錯。所幸當年所布一局,能維持麵上的平衡,各方息鼓偃旗,直至武帝駕崩,平衡在那時起,便已破了。這是過去的延續,我不能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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