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戲為花虛語
著銀色夾纈竹葉鬆綠底行衣的年輕男子微笑著抿了一口茶,正廳中,無人言語。
大約是從門縫裏鑽進來的蟋蟀不知在哪個角落悉悉響亮,眾人聽著聲,麵色沉重,唯那名男子閉上眼睛,一身輕鬆,欣賞仙樂一般,似乎語出驚人令眾人心弦緊繃的罪魁禍首非他。
聶煬耀袖中的手緊緊握拳,他止住怒意,道:“白公子所言之事,於公,是不忠不義,於私,是不仁不孝。白公子將聶某當成什麽人了!”
男子睜開眼睛,笑了一下,隨即又痛心萬分似的語氣說道:“聶叔公這番話實在是冤枉晚輩了,叔公是忠義仁孝之人,故晚輩才做此提議啊。”
“白公子要聶某背叛朝廷,依附白家,豈不是不忠不義!又要聶某背離聶家先祖立下族規,爭名奪利,不是不仁不孝又是什麽!”聶煬耀冷聲道。
“誒,聶叔公果真是誤會了。”男子歎了一口氣道:“晚輩提議叔公助白家一臂之力,正是為了全叔公的忠義仁孝啊。論忠義,叔公認為是對朝堂忠對皇帝義,非也,對象錯了,應當忠的,是黎民的心聲,應當義的,是百姓的安危。當今天子無所作為,全仗各郡州牧苦心經營,弊端所露不多,然則許多難處,聶叔公也有所感了,如今虛假的太平,還能苦撐多久,待一切破裂,蒼生何去何從?再說仁孝,舊話說的是祖宗之法不可違,可世事無常,宗法固然重要,卻與當下本族的繁榮昌盛衝突,如何取舍,不是一目了然嗎?昔日幾大家族何其輝煌,然而先帝設西南北一府一宗一堡,又重任樂湛的殷氏一族,變成一府一宗一堡一族,將其餘各族置於何處?叔公的仁孝,若是是看本族衰落下去,那就當晚輩今夜所言,全是虛言吧。”
“……”聶煬耀一時不知如何駁回他的歪理,卻見自己的人在底下相互交換目光,頗為同意他的說法。
“啊,晚輩一時妄言,聶叔公深明大義,這番粗淺的道理必然是明白的,是晚輩僭越了。”男子低下頭,深表歉意。
聶煬耀咬牙切齒道:“不,白公子所言有理……”
“所以聶叔公會考慮晚輩的提議了?”男子抬起頭來笑道:“男兒為功名,為家族,為天下,聶叔公大丈夫也。”
對他的奉承,聶煬耀僅是冷笑。
“其實麵對未來與族規之間的矛盾,聶家現任族長的選擇就果斷多了。”男子突然道。
聶煬耀心中一凜,他是如何知道聶和陸的決定的?莫非聶和陸的選擇是……
男子依舊笑容滿麵,他站起來,道:“夜已深,叔公早點休息,晚輩告辭。”
他轉身走出去,帶來的幾人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後,他回頭對一直搖著一柄羽扇默不作聲的人說:“拂雲先生,連日趕路筋疲力竭,不妨找地方休息放鬆一下?”
“……不了,我去走走。”拂雲拒絕了他,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男子笑道:“興許能見到老朋友,拂雲先生也不去嗎?”
拂雲腳步一頓,“誰?”
“智珠在握林恬穆。”
他的意思是林恬穆會出現在煙花之地。
“胡鬧!”拂雲揮袖而去。
男子苦惱地敲敲腦袋,回頭問身後的親信:“我說話說得不清楚嗎?怎麽一個兩個都誤會我?”
“嗯。”幾個親信點頭。
“那我是不是應該跟先生解釋清楚,畢竟我似乎毀了他偶像之一的完美……”男子扶額裝模作樣道:“先生,是這樣的,小橫雲要殺死林恬穆時,突然天降神秘美人出手相救。當夜我拜訪州牧府時,聶州牧恰好出門去了,趕回來時,身上一股脂粉味。這些線索讓我忍不住想到戲文裏寫的深藏鬧市偽裝成做普通生意實則背景神秘的組織啊!”
“先生隻怕會更加覺得荒唐。”有人潑冷水說。
男子攤了一下手說:“好吧,其實曾經有人在那裏臥底,所以我才知道的。為了不讓先生對思玄道人的幻想破裂,這件事你們都不準說出去,聽到沒有!”
“經常失言的分明是公子您自己。”又是潑冷水的人說的。
男子嘴角抽搐,他怒道:“蘇鏡清,你非要拆本公子的台子讓本公子出醜你才開心嗎!”
“如果公子能真正出一次醜,鏡清不介意放聲大笑一聲。”那個年輕人麵無表情地說。
“蘇澄……”男子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又突然笑道:“讚賞我收下了。走了走了!”他抽出腰間的折扇,唰地一聲打開,搖著扇子,嘴裏哼著不著調的小曲,腳步飄起來,好似不學無術任性妄為的紈絝子弟。
步至仙遊島領域,燈火從街口蔓延開去,將一片繁華的不夜城與寂靜的人間劃分開來。
夜已深,仍見人潮川流不息,仍聽人聲鼎沸,男子嚇了一跳,退了到蘇澄身邊,“這這這……這比陽紆的愛染城熱鬧數百倍啊!曲梁富人那麽多的嗎?”
“並非都是富人。”蘇澄道。
“誒,本公子眼界狹窄,不查人情,可悲可歎。”男子搖著扇子哀歎道。
他又話意含糊,不知他口中可悲可歎的是誰。
有人為他開道,他跟在身後,不多時,便見傳說中的桃源鄉。男人們百川朝海一般湧入其中,他抬腳正要踏進去,瞥見一個著銀紅衣裙的女子看了他一眼,離開大門轉身往內裏走去,他扇子一指,便有人走過去,攔住那名女子去處。
女子順手挽住路過的男人的手臂,對攔住她的人笑吟吟道:“本姑娘已選客人了,若傾心於我,下次來早些吧。”
“無……無夢姑娘!”被她挽住的男子結結巴巴道,不敢相信這個凶悍的女人居然會選中自己。
一隻手伸到無夢麵前,溫和的聲音從她身旁響起來:“在下聞佳人召予,故千裏赴約而來,迫切之心,傾慕之情,溢於言表,姑娘何須再欲擒故縱試探?”
“誒,別亂拉關係,本姑娘不認識你。”無夢挽著男人要往前走,又有兩人攔在麵前。眾人見此有熱鬧,紛紛駐足觀看。
“是前世之約。”男子手負於身後,繼續說。
無夢挽著的男人抽出手,擼起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向男子走去,“什麽前世之約,我看你小子就是想橫刀奪愛!”
他說著一拳揮過來,男子沒想到他突然出手,右臉結結實實接了一拳,他“啊”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倒在蘇澄身上。
蘇澄將他推開,冷聲道:“別裝!”
男子氣炸了,他道:“鏡清,你怎麽能不配合我完美的表演!”
“你躲得太遠了,別人沒瞎。”
“你好好配合,假做真時假亦真。”
讓人見那二人自顧自說話,聽著有趣,被晾在中間的男人卻覺尷尬,他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別處的無夢,暴怒地“喝”了一聲提拳又至。
男子搖頭道:“男人啊……”
“你不是?”蘇澄問。
男子似被口水嗆到,猛咳幾聲。此時男人的拳頭已追至,蘇澄右手抬掌擋住他的拳頭,手掌抱住男人的拳頭,看似無力的手,輕巧將男人的手臂扭了一圈,骨頭硌地一聲輕響,男人嗷地一聲慘叫。
蘇澄麵無表情地送出一掌,將男人推得遠遠地倒下,抱著手臂在地上打滾。
無夢見狀,臉色一冷,她對左右道:“都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將人送去醫館!”
其他人急忙過來,將地上的男人架起來,抬著離開。
無夢看向男子,冷聲問道:“你們究竟來做什麽的!”
男子抽出扇子,唰地一聲打開,他搖著折扇,道:“不是說了,赴約而來。”
“別放屁了!”無夢罵道。
男子一笑,“姑娘看到在下第一眼時,不就已經知曉了嗎,浪費彼此寶貴時間的,是姑娘啊。”
桃源鄉內突然一片嘩然,圍在大門外的眾人齊齊扭頭看去,竟是罕見的景象,桃源鄉中擁有獨院的十二名花魁們手持長柄夾紗燈,從桃源鄉內走出來,立在無夢身後。
十三個女子,皆是頂絕的姿態,同立於此處,令人目不暇接,然十三人的目光全凝於那搖著扇子的年輕男子身上。
眾人望向男子,他雖有幾分非凡氣度,模樣也有幾分,此外也不過一雙耳朵一對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沒什麽大不了的。對男子心生嫉妒之際,又不免疑心他是何來曆,竟引出桃源鄉十三花魁,莫非是當今天子?
男子搖著扇子,他帶來的人全部退回,圍在他身旁護住他,他拍拍麵前的人,“擋住本公子視線了,讓開點。”
麵色冰冷質若霜雪的女子冷聲道:“公子初到桃源鄉,便在大門口打傷桃源鄉的客人,未免不厚道。”
“姑娘冤枉啊,是那人先出手,在下可是正當防衛。”男子無辜道:“若非在下反應迅速,隻怕倒在地上的,就換是我了。在場諸位摸著良心說,是不是?”
群人順著他的話點頭,小聲說道:“是啊。”
“必是公子無禮在先,才惹是非,追根究底,罪由你起。”女子道:“若是放公子入桃源鄉,不知又要生多少禍端,桃源鄉是平和之地,對禍胎敬而遠之。”
男子笑道:“姑娘這番話似若有理,實則從第一個字便是強詞奪理,欲加之罪。”
“誰有理,誰無理,那麽多人在此,請做評定便是。”女子微微側身。
觀眾又跟著點頭,道:“相思姑娘有理。”
“公子,英雄難過美人關,暫退無妨。”蘇澄看了那十三名女子一眼道。
男子搖著扇子,笑道:“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阻門外,若退了,等同於默認了這罪名,這有辱本公子的名聲。”
“在煙花行院聚眾鬥毆的名聲也不見得多好聽。”蘇澄道。
“我不管。”男子合起折扇背過身去,“本公子今日就是要進去,打架的事是你們做的,我沒動手。”
蘇澄輕歎一聲,架起雙掌,十三花魁亦握緊手中夾紗燈。
狂風忽起,卷飛花起舞,雲蔽星月,桃源鄉外,眾人圍觀,身份成迷的年輕男子及桃源鄉十三姝,將生怎樣一戰!